“你这别院修得倒别致,不知出自哪位大家手笔?”
汉王负手立于院前,眼中不掩赞赏。与寻常官邸的亭台楼榭迥异,此处一砖一瓦皆透着雅韵,摒弃了繁复雕饰,于细微处尽显简约空灵。
这别院,并非萧邢一时兴之所至。
京城这潭深水,于他这般无根无基的寒门子弟,不啻龙潭虎穴。莫说平步青云,便是在那群老谋深算的朝臣间保全自身,已属不易。于此设下据点,正是为了在暗处培植亲信,以备不时之需。
大安坊用以安置玉奴腰、董道、何欢等人,便于联络;而小河庄的真正用途,眼下唯有窦建德知晓。司隶台虽名义上听他调遣,其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怕是连裴蕴也难以厘清,又如何能倚仗他们行隐秘之事?
萧邢一边推开院门,一边谦逊应道:“殿下过誉了,不过是臣偶得灵感,信手涂鸦之作,岂敢妄称大家。”
“无耻之尤!”汉王嗤之以鼻,“定是窃取他人匠心……”
话音未落,左侧阁楼忽传重物坠地之声。汉王耳廓微动,嘴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身形如电,已疾掠而去。
“门上有锁……”萧邢的提醒尚未说完,便闻“嘭”然巨响,两扇崭新门扉已化作齑粉,木屑纷飞。
不过瞬息,汉王一手提着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李建成,一手拎着半只油光已凝的冷烧鸡,自楼上踱步而下。
“李公子倒是好兴致。”萧邢目光扫过那半只鸡,语气听不出喜怒。
李建成四肢悬空,徒劳地蹬动几下,环视院中只见萧邢与汉王,紧绷的神色稍缓,挤出一丝干笑:“五表叔……萧别驾,真是……好巧。”
“郡主何在?”汉王手臂一振,将李建成摔在地上,磕得他眼冒金星,随即俯身逼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森然,“小兔崽子,这回除非你祖母从天而降,否则,本王定要剥下你这身皮囊!”
李建成缩了缩脖子,眼珠在汉王与萧邢之间逡巡片刻,忽地扯出谄媚笑容:“表叔明鉴!侄儿离家时,祖母千叮万嘱,若在京城遇了难处,定要寻表叔您老人家做主……”
“呸!”汉王将那半只冷鸡直接扣在他头上,“在国子学不见长进,油嘴滑舌的功夫倒学了个十足!少废话,郡主到底在哪儿?”
“小…小姨她…前几日已启程回凉州了……”李建成眼神闪烁。
“混账!如今大兴城外百里关卡林立,她莫非肋生双翼不成?”
“反正…反正就是走了……”
“本王只数三声,若再不如实交代……”
“威武不能屈!打死我也绝不出卖朋友!”李建成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汉王怒极,反手便要去抽身后马鞭,一直沉默的萧邢却忽然开口。
“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却清冷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建成触及萧邢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心中不由一凛。
“你可知私携郡主逃离,引得左右武卫满城搜捕,闯下了何等大祸?你二人年少,尚无自保之力,若途中遭遇不测,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萧邢字字如锥,直刺李建成心扉,“郡主婚事,乃圣人金口御断,岂是你们这般儿戏所能更改?抗旨不遵,是何等罪过,你当真不明白?”
李建成被斥得面红耳赤,虽自知理亏,却仍咬紧牙关,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汉王见状,抬脚欲踹:“嘿!本王倒要看看,你这骨头能有多硬!”
萧邢抬手拦住汉王,目光却落在地上那半只鸡上,话锋陡转:“这鸡,是偷哪家的?手艺倒是不错,凉了仍有余香。”
李建成一愣,心头警铃大作,迟疑道:“是…是昨夜庄东头何婶家的…他日我定十倍偿还……”
萧邢俯身拾起那半只鸡,细细端详:“鸡皮松弛,毛孔粗大,爪钩细小,当是只老母鸡,对否?”
李建成咽了口唾沫,艰难点头。
“老母鸡本该慢炖熬汤,用以火烤,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了……”萧邢摇头叹息,继而目光锐利地盯住李建成,“肉质之上并无齿痕,鸡胸肉撕扯得如此规整,食者不仅吃相文雅,且食量甚小。李公子,本官猜得可对?”
李建成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呆愣数息,方强笑道:“萧别驾…果真明察秋毫…入了国子学,我也是读书人,吃相自然…自然要斯文些……”
汉王在一旁几乎气笑:“你那吃相本王还不清楚?与饿狼扑食有何分别!”
萧邢不理会他的狡辩,语气渐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我知你重情重义,不忍见郡主所托非人。然则,郡主身为天潢贵胄,自有其无法推卸的宿命,岂是你我能够轻易动摇?”
他停顿片刻,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奈与一丝被信任之人辜负的伤怀:“你助她藏匿,全了朋友之义,可曾想过,一旦风声走漏,世人若知郡主竟藏身于我这别院……于我而言,何异于灭顶之灾?建成,你可曾……真将我当作朋友?”
李建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愧疚,嘴唇翕动,却终究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啜泣。
萧邢与汉王霍然转身。
但见月光下,一人身着蹩脚男装,身形单薄,容颜憔悴,却难掩其绝代风华,不是郡主独孤青又是谁?她立于门外,脸色苍白如纸,眸中水光潋滟,死死地望着院中的萧邢。
“郡主!”
“小姨快走!”李建成急呼。
独孤青脸上毫无血色,眸中盈满了雾气,死死地盯着院中的萧邢。
“本郡主自作多情,反倒是拖累了萧别驾,实乃罪责深重……”独孤青浅浅一笑,身形摇摆不定,似是下一息就会栽倒在地。
萧邢如遭雷击,下意识上前一步:“郡主,我并非此意……”
“殿下,”独孤青却不看他,转向汉王,深深一福,“日后若有人借此发难,还请您做个见证,是我与建成误入萧别驾府邸。所有罪责,独孤青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任何旁人。”
那“旁人”二字,轻飘飘落下,却宛如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萧邢心口,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张口欲言,想解释那并非本心,只是想护她周全……然而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在对上她那双枯寂如死灰的眸子时,尽数化为沉默。
他一直知晓她的情意,也非全然无动于衷。只是在这权力场中如履薄冰,他不敢,也不能回应这份过于炽烈而危险的情感。
如今,这情感的火苗,终究被他亲手掐灭。
汉王看了看瞬间失了魂般的郡主,又瞥了眼僵立原地、面无人色的萧邢,心下明了,暗自叹息。
他解下披风,上前轻轻覆在独孤青单薄的肩头,语气是少有的温和:“走吧,青丫头,跟五哥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