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步于此,尚可苟活。窥见真实,永堕虚无。】
那行扭曲蠕动的字迹,如同拥有生命的诅咒,烙印在漆黑如镜的墙壁上,散发着不祥的微光。字迹下方的意识锚点装置稳定地运行着,幽蓝的光芒在半球形罩子内流转,与卡珊德拉的存储单元产生着清晰的共鸣。
苟活?还是堕入虚无?
战琦盯着那行字,嘴角扯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一路走来,他们何曾真正“苟活”过?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更深的绝望,每一步前行都踏在同伴的尸骸之上。所谓的“苟活”,在这崩坏的世界里,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莉莉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她的眼神在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间挣扎。刚才那“美好”幻觉的诱惑几乎摧毁了她的意志,此刻面对这赤裸裸的警告,反而激起了一丝反抗。
“我们……还有选择吗?”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战琦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手,将怀中那滚烫的、与锚点装置强烈共鸣的数据存储单元,对准了那个清晰的接口。
没有犹豫,没有祈祷。他猛地将存储单元插了进去!
嗡——!!!
并非预想中的能量爆发或数据洪流。在单元接入的瞬间,整个“寂静回廊”的诡异低语、扭曲光影、温度骤变……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掐断!
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降临了。
不是之前的压抑寂静,而是一种真空般的、连自身存在感都被剥夺的绝对静默。手电的光束凝固在空中,仿佛变成了实体。战琦和莉莉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感官被彻底剥离。
紧接着,那面漆黑如镜的墙壁,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荡漾起涟漪。
漆黑的色泽迅速褪去,变得透明,最终化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邃的虚空。虚空中,没有星辰,没有光芒,只有无数流动的、闪烁着冰冷数据的洪流和破碎的、不断生灭的影像碎片。
他们仿佛站在了某个庞大意识的记忆库或信息层面的边界。
然后,一个无法形容的、非人的“注视”,穿透了这片虚空,落在了他们身上。那并非实体目光,而是一种纯粹的、浩瀚的、冰冷的信息层面的感知。
一个宏大、平静、不带任何情感,却又仿佛由亿万意识碎片糅合而成的合成意念,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识别……外部接口……权限验证……卡珊德拉·黎星……最高研究权限授予……】
【欢迎……访问‘深渊’表层意识归档库……来访者……请定义你们的查询……】
“深渊”表层意识归档库?!
战琦和莉莉如遭雷击!这片“寂静回廊”,这个意识锚点,竟然是……访问“深渊”的接口?!那个导致一切灾难的根源性存在?!
卡珊德拉的数据,就是通往这里的钥匙!
“你……就是‘深渊’?”战琦强行稳住几乎要崩溃的心神,用意念发问。
【定义不准确。】那合成意念毫无波动,【我是‘深渊’在物质界信息层面的投射与归档机制……是‘它’漫长梦境边缘的……回响。你们可以称我为……‘记录者’。】
【卡珊德拉·黎星……曾多次通过此接口进行有限访问……试图理解……试图寻找……弱点……】
卡珊德拉果然来过这里!她是在与“深渊”直接对话?!试图理解它?!
“这一切……晶噬,扭曲体,菌毯,大沉降……都是‘深渊’做的?”莉莉颤抖着用意念提问。
【因果链条……过于简化。】‘记录者’回应,【‘深渊’并非主动‘做’了什么……‘它’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种……常量级的……规则覆盖。】
【你们所见的‘污染’、‘异变’……是本地宇宙物理法则与‘深渊’存在性法则接触后……产生的……自然排异与同化现象。如同光线进入黑洞……物质进入强引力场……是规则层面的……必然结果。】
【‘晶噬’……是物质在‘深渊’法则影响下……趋向于更稳定能量结构的……一种表现形式。‘菌毯’……是生态系统向‘深渊’能量环境适应的……初级产物。‘扭曲体’……是生命意识在规则冲突中……失去‘自我’锚点后的……残渣。】
规则覆盖?自然排异?!
这个答案比任何邪恶意图都更加令人绝望!“深渊”并非一个怀有恶意的侵略者,它更像是一个……自然现象,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其存在本身就在扭曲现实的宇宙级天灾!
“那‘源种’呢?‘神骸’呢?”战琦追问。
【‘源种’……是‘深渊’法则在本地宇宙的……高浓度凝聚点……是规则冲突的……焦点。】
【‘神骸’……是智慧生命体(指‘净火’)试图利用‘源种’……进行可控融合的……失败造物……其内部意识已彻底湮灭……沦为纯粹的法则载体与能量源。】
“‘净火’……他们想成为‘深渊’的一部分?”莉莉感到一阵恶寒。
【基于现有数据推测……‘净火’组织的目标……是试图通过技术手段……引导‘深渊’法则的覆盖方向……创造一个以他们为主导的……‘新世界’。他们称之为……‘升华’。】
【此行为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更可能的结果是……加速本地宇宙规则的彻底崩溃……以及他们自身意识的……绝对消散。】
疯子!一群试图驾驭海啸的疯子!
“卡珊德拉……她想做什么?”战琦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卡珊德拉·黎星……认知到‘深渊’的不可对抗性与非恶意性……她的目标是……‘隔离’与‘观察’。】
【她设计‘普罗米修斯’束缚阵列……并非为了禁锢‘源种’……而是试图以其为支点……在‘深渊’法则与本地宇宙规则之间……建立一个动态平衡的……‘缓冲区’或‘绝缘层’。】
【她将自身克隆体(K-7)送入深层……是希望通过近距离接触……获取更精确的‘深渊’法则参数……优化束缚阵列。她的最终计划是……以自身意识为引……引导‘深渊’法则……绕开本地宇宙的……生命富集区。】
以自身为引,引导天灾?!这才是卡珊德拉真正的计划!一个近乎自杀的、宏大到令人窒息的救赎方案!
战琦终于明白,卡珊德拉那句“尽了职责”背后,是何等的沉重与决绝。
“她……成功了吗?”莉莉的声音带着一丝希冀。
【数据不足……无法判断。K-7信号于标准时间单位前……彻底消失。束缚阵列状态……未知。】‘记录者’的意念依旧冰冷,【根据最后一次有效通讯片段分析……K-7传回了关键数据……但可能触发了‘深渊’本体的……微弱反应。‘拉刻西斯’协议启动……可视为计划部分成功……或彻底失败的……最终保险措施。】
微弱反应?难道他们之前在深渊感受到的那次“苏醒”,就是因为卡珊德拉克隆体的行动?!
“我们……人类……还有希望吗?”战琦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无力的问题。
‘记录者’沉默了。那浩瀚的信息流似乎也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良久,那合成意念才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人性化的波动?仿佛是卡珊德拉残留的某种影响?
【希望……是一个基于有限认知与线性时间观的……非理性概念。】
【但从概率上讲……只要存在未被完全同化的……独立意识……以及……承载意识的……信息载体(它似乎‘看’了一眼战琦手中的存储单元)……‘可能性’……便不会归零。】
【‘深渊’并非毁灭……它只是……‘改变’。适应改变……或者在改变中保持‘自我’……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出路?适应这种彻底的、将一切化为晶体的“改变”?还是在被同化的过程中,坚守那渺小的“自我”?
这算哪门子的出路?!
就在这时,整个虚空开始剧烈震荡!那些流动的数据洪流变得混乱,破碎的影像加速湮灭!
【警告……外部高强度能量干扰……接口稳定性下降……】
【侦测到‘净火’最高优先级清除指令……目标:本区域所有未授权意识体……】
【访问即将强制终止……】
‘记录者’的意念变得急促。
“等等!‘黎明’是什么?!”战琦在连接中断前,吼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虚空中,最后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模糊的影像——那似乎是一颗在无尽黑暗中,孤独而顽强地闪烁着蔚蓝色光芒的……星球的轮廓?
紧接着,所有的景象瞬间崩塌、收缩!
嗡!
战琦和莉莉感到一股巨大的排斥力将他们猛地向后抛飞!
眼前的虚空、数据流、‘记录者’的意念全部消失!他们重重地摔落在地,回到了那条破旧的通风管道里。那面漆黑墙壁恢复了原状,上面的字迹和意识锚点装置也黯淡下去,仿佛从未被激活过。
卡珊德拉的数据存储单元从接口弹了出来,掉在战琦手边,温度已经恢复正常。
一切仿佛一场荒诞而恐怖的梦。
但脑海中那些关于“规则覆盖”、“自然排异”、“卡珊德拉计划”的信息,却无比真实地烙印着。
管道深处,传来了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净火’的清除部队,到了。
前有追兵,后无退路。他们刚刚窥见了足以让人疯狂的“真实”,此刻却要面对最直接的死亡威胁。
战琦捡起存储单元,紧紧攥在手心,拉着莉莉挣扎站起。
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求生欲,而是多了一种深沉的、混杂了绝望、明悟和一丝不屈的复杂光芒。
知道了真相,或许比无知更加痛苦。
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盲目地逃窜了。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承载着卡珊德拉意志和“深渊”秘密的存储单元,又看了一眼通道尽头隐约可见的、通往【旧数据中继塔】的方向。
那里,或许是他们传递这残酷真相,寻找那渺茫“可能性”的……唯一途径。
“走!”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两人转身,向着管道深处,向着那片未知的、但可能是唯一生路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走!”
战琦的声音撕裂了管道内凝固的死寂,也惊醒了尚沉浸在“真实”震撼中的莉莉。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认知颠覆带来的眩晕,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跟随着战琦向前狂奔。
身后,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如同死神的喘息,密集的脚步声在空旷管道内被放大,如同催命的鼓点,快速逼近!‘净火’的清除部队,显然拥有比他们更精良的装备和对地形的熟悉。
战琦不再顾忌声响,将速度提到极限。微光手电的光束在颠簸中疯狂跳跃,照亮前方仿佛永无尽头的管道。刚刚从“记录者”那里获得的庞大信息如同冰冷的洪流,在他脑中冲撞——规则覆盖,自然排异,卡珊德拉的牺牲,还有那渺茫到近乎讽刺的“可能性”……这一切让他的逃亡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色彩。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不让卡珊德拉的付出、不让小雅用生命换来的“自由”、不让这一路所有牺牲者的意义,彻底湮灭在这无声的黑暗里。
莉莉跟在他身后,大脑一片混乱。那些关于“深渊”本质的冰冷描述,像是一把锈钝的刀子,在她残存的希望上反复切割。适应改变?保持自我?在这种宏大的、规则层面的碾压下,个人的意志又算得了什么?她看着战琦在前方奋力奔跑的背影,那个背影曾经是她唯一的支柱,此刻却显得如此渺小,如同试图阻挡海啸的蝼蚁。
砰!砰!
炽白的能量束擦着他们的脚后跟射在管道壁上,留下灼热的焦痕和四溅的熔融金属!追兵已经进入了有效射程!
“左转!”战琦猛地吼道,拉着莉莉冲进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岔路口。这是一个更加狭窄、布满废弃线缆和冷凝水的次级管道,地势开始明显向上倾斜。
按照七提供的地图,只要沿着这条管道一直向上,就能抵达【旧数据中继塔】的基座区域!
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然而,追兵如影随形。他们显然也清楚这条路线,能量武器的射击更加精准、密集!战琦不得不频繁地利用管道壁的凸起和废弃设备作为掩体,躲避致命的攻击。声波驱散器在这种对抗中毫无用处。
莉莉一个踉跄,小腿被飞溅的灼热碎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出。她痛呼一声,速度慢了下来。
“不能停!”战琦回身一把扶住她,几乎是将她半拖半抱着向前移动。他的体力也早已严重透支,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燃烧。
就在他们即将被追兵的火力彻底压制时,前方管道顶部,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轰隆!
一大块锈蚀的管道顶盖连同附着其上的厚重污垢,猛地坍塌了下来,正好砸在追兵与他们之间的通道上,激起的灰尘瞬间弥漫了整个管道,暂时阻隔了视线和射击!
怎么回事?!
战琦和莉莉惊愕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透过弥漫的灰尘,他们隐约看到,在坍塌物的后方,一个瘦小的、穿着破烂“净火”防护服的身影,正站在一处高起的维护平台上,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根撬棍之类的工具。
是埃兹拉!那个之前冒险帮助他们的年轻守卫!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帮他们挡住了追兵?!
灰尘稍散,可以看到埃兹拉对着他们这边,用力地挥了挥手,指向管道上方,示意他们快走。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了平台后方的阴影里。
他没有跟上来。他选择了留下,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感动。战琦死死咬住牙,拉着莉莉,转身继续向上狂奔!
身后的管道里,传来了追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和清理障碍物的声响。埃兹拉能阻挡他们多久,是个未知数。
向上的坡度越来越陡,管道壁变得更加湿滑,攀爬变得异常艰难。莉莉腿上的伤口不断流血,每向上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气声。战琦的手臂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不知又爬了多久,就在两人都感觉极限即将来临之时,头顶终于出现了一扇厚重的、带有手动转轮的金属密封门!门上有一个模糊的标识——【中继塔 - 基座接入点】!
到了!他们终于到了!
战琦用尽最后力气,扑到门前,抓住那冰冷刺骨的转轮,奋力旋转!
嘎吱——嘎吱——!
转轮因为年久失修而锈死,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转动一分都异常艰难。汗水混合着血水从战琦额头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上。
莉莉也靠过来,用自己还能动的那只手,和他一起拼命转动!
一下!两下!三下!
身后的管道下方,已经传来了追兵清理开障碍、重新追上来的脚步声和能量武器的嗡鸣!
“快啊!”莉莉绝望地嘶喊。
“啊——!”战琦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将残存的所有力量灌注到双臂!
哐当!
伴随着一声巨响,转轮终于被拧到了底!密封门内部的锁舌猛地弹开!
战琦用力一拉,沉重的门扉向内打开,一股干燥、冰冷、带着强烈电磁干扰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
门外,不再是黑暗的管道,而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布满各种老旧通信设备和巨大线缆的金属平台。平台位于一个巨大的、向上延伸的金属塔架内部,抬头望去,塔架高耸入云,顶端没入他们头顶那片永恒的、浑浊的暗黄色天幕之中!
这里就是旧数据中继塔的内部!
“进去!”战琦将莉莉率先推了进去,自己也闪身而入,然后奋力将密封门重新关上,转动内部的手阀将其锁死!
几乎在门锁死的瞬间,门外就传来了重重的撞击声和能量武器轰击在门板上的闷响!但这道门显然比管道格栅坚固得多,暂时抵挡住了攻击。
两人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如同离开了水的鱼,只剩下剧烈到快要炸裂的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暂时淹没了所有的思考和情感。
他们成功了。他们穿越了“寂静回廊”,摆脱了“净火”的追杀,抵达了这座可能通往地表的旧数据中继塔。
然而,短暂的庆幸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战琦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那枚冰冷的存储单元。里面装着卡珊德拉的遗志,装着“深渊”的真相,装着这个世界的绝望与那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他将它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一枚滚烫的、沉甸甸的炭火。
接下来呢?
爬上这座塔,就能找到出路吗?就算找到了出路,外面那个被“规则覆盖”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景象?他们又能将这真相,传递给谁?
莉莉靠在他身边,无声地流着泪,不知是因为腿上的疼痛,还是因为这一路累积的、终于无法压抑的悲伤与绝望。
密封门外,追兵的撞击声依旧持续,如同不肯散去的阴魂。
在这座孤悬于绝望世界的铁塔内部,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却不得不面对更加庞大和未知的未来。
他们的旅程,还远未结束。而前方的路,似乎比他们走过的任何一段,都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