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考核正式落下帷幕,训练楼也再一次恢复了短暂的冷清。
周净瞳打开了练习室里所有的灯,再把手机稳稳当当地架在最前方,雪青色的薄纱裙摆堆叠如花瓣,随着行走的动作,像是一朵温柔的洋桔梗与暖风中摇曳。
空旷的练习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仿佛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大舞台,虽然有些简陋,还没有观众,但也足以让人跳个尽兴。
音乐缓缓响起,周净瞳迎合着旋律与鼓点,时而盘旋,时而跳跃,衣裙翩翩,发丝翻飞,像是清水泉中自由徜徉的鱼,又像是繁花丛中流连忘返的蝶。
每一个动作都极尽优雅,惹人迷醉。
简单的发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带来阵阵幽兰馨香,是梦中的向往,亦是灵魂的共鸣。
以白墙为幕布,以顶灯为聚光,这一刻,只有她才是孤寂舞台上唯一的主宰。
贺熙朝负手站在窗外,目光始终都跟随着那抹在练习生里跳动的身影,嘴角若有似无的轻勾,不知咽下了多少的情意绵绵。
偏偏在此时,他突然感觉颈侧传来一股凉意,像是有什么冰冰的东西抵了上来。强烈的感官刺激,让他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寒战。
“嘶!”
“哈哈哈哈……”
熟悉的笑声在耳畔响起,贺熙朝在经历了几秒钟的困惑之后,将白眼一甩,双手一摊,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无力之中。
行吧,这果然又是宣凝的恶作剧,也不知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绕到自己背后,而自己是半点也没有察觉到。
刚刚攻击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只是一杯加了冰块的香草咖啡。
贺熙朝能怎么办呢?他总不能把人揪住狠狠地收拾一顿,否则啊,又会被指责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没气量的……
“你这几天可真是自在得很!”贺熙朝颇为咬牙切齿地训了她一句,便直接从对方手里抢走了自己的咖啡。
宣凝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两杯奶茶,她自己先从中拿出了一杯茉莉奶绿,而剩下的那杯桂花奶冻牛乳茶,则是给周净瞳准备的。
可周净瞳还在练习室里跳舞,没这么快出来,宣凝索性就暂时将其搁在了窗台上。
脆弱的封口被轻轻松松一下子捅破,美味冰饮顺着吸管滑入咽喉,是直击心底的舒爽与惬意。宣凝半眯着眼睛,将整个上半身往后仰,慵懒地倚靠在走廊扶手上,像是一只在午后阳台悠闲晒太阳的橘猫。
“马上就到三顺了,三顺之后呢又是最最重要的总决赛。我们一共也就只剩下这么几天放松时间,你还想要粗暴地剥夺啊?”
这么一算的话,突然感觉我们这些人很快就要正式毕业,离开海涟岛了。可初上岛时的光景都还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铭刻于心间,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贺熙朝低头抿了一小口咖啡,任由微苦的浓香在口腔之中弥漫,“是啊,你们都快三顺了……”
净瞳能够留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也不多了。
他默然抬眼,望着练习室里起舞翩跹的纤瘦身影,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都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遗憾与忧伤。
贺熙朝突然就开始嫌弃起这个没有用的自己。
如果自己的权势再大一点,周净瞳肯定就不会被公司当作弃子遣返回去,她追逐梦想的道路,也肯定不会因为旁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决策,而从中折断,难以再续。
“这是净瞳姐为决赛夜solo所准备的舞蹈吗?”宣凝透过玻璃窗,将目光落在那灯光映衬之下的半透明裙摆上,“跳得真好看!”
就像是芙蓉出清水,鲤鱼跃龙门。
宣凝并不知道周净瞳会在即将到来的三顺中淘汰,这个只有贺熙朝跟周净瞳知晓的内部消息,很好地隐瞒住了训练营里的每一个人。
贺熙朝强压住口中的苦涩,朝着那与自己相隔一墙的少女,轻声笑道:“如果把它跳上大舞台,一定会更好看。”
这确实是周净瞳为了总决赛而准备的表演,主题是春去秋来,从花开到花落。
一段不到两分钟的现代舞,她却在上岛之前就开始筹备了,足足排练了好几个月。
但事与愿违,周净瞳终究还是没办法带着这段舞,走上总决赛的大舞台。
所以她今天特意弄好了全套妆造,又找贺熙朝借来了手机,专程跑到练习室里,就是为了最后再完整地跳一遍这段舞,顺便把视频拍好,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所以,你就只想这么苦兮兮地在窗外看着她?”
“啊?”
宣凝不慌不忙地放下奶茶,抬起下巴给了贺熙朝一个明察秋毫的得意表情,“别在我面前装傻,因为从来都没有人能骗得了我!”
“莫名其妙。”贺熙朝虽然暂时没听出来宣凝的话中之意,但直觉告诉他,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总而言之,不搭理她就对了!
宣凝装模作样地轻叹了一声,揶揄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冷不防爆出一句:“你是不是喜欢净瞳姐啊?”
贺熙朝心头一紧,如同一颗手榴弹在头顶炸开,差点就直接把手上的咖啡杯给捏爆了。
她怎么会发现?
难道是自己这段时间太明显了?
贺熙朝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无论是干脆承认还是昧着良心否认,好像都有些不太对。
相比之下,宣凝就显得豁达许多,毕竟这事是她自己主动点出来的,又看到贺熙朝此刻一言不发的木讷模样,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顿时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拜托,你喜欢她的话就直接一点说出来呗,一个大男人还这般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贺熙朝薄唇紧抿,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就连语气中都透露出浓浓的疲惫:“我和她之间的事情,远远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以及你一个小孩子,不懂的事情就别瞎掺和!”
宣凝闻言更是不悦,撅起嘴巴抱怨道:“干嘛天天说我是小孩子,你又比我大多少了?”
“我属龙。”
“属龙……我也是属龙的?你居然和我同岁?!”
宣凝惊愕地捂住嘴巴,看向贺熙朝的眼神像是在看外星人。
啧啧啧,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态还挺野!
而贺熙朝也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堪堪遏制住了想把宣凝团吧团吧扔出去的冲动。
虽然贺熙朝觉得问人年纪这件事情很冒犯,但他也不想让宣凝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跑越偏,因为这样很可能会给自己造成更大的伤害,索性直接回答道:“我是88年的,刚好比你大一轮。”
哦,88年的呀,那今年就是三十多岁了。
说实话,宣凝对此同样也是有些不敢相信的。
因为这张脸,确实是保养得足够优越,皮肤甚至比小女生都还要细腻平滑,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出头的样子,最多不超过二十五。
然后他现在说自己已经三十一了。
苍天啊,一个中年男人长成这副狐狸精模样,这合理吗?
“哼,果然是个老不羞!”宣凝心里早就已经把贺熙朝给骂了个遍,八百字不带重复的那种,而当搬到明面上时,也就只剩下了这看起来最为温和的一句吐槽。
可就这一句,贺熙朝都忍不了。
“喂,我记得我没有招惹你吧?”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宣凝忿忿不平地瞪了他一眼,“你明明就已经有女朋友了,却还在这里惦记着净瞳姐!”
这也是宣凝最看不惯贺熙朝的一点。
他喜欢周净瞳本没有错,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在有正牌女友的情况下,还要恬不知耻地勾搭别人。
而最后事情败露时的骂名,又几乎全部留给了对方去背。
果然男人长得再好看都没什么用,花心的特质就是明晃晃刻在骨子里的!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老色批!”
“……”
贺熙朝想说,自己才不是什么三心二意的渣男,而且也并不老!
等到你三十岁的时候,别人喊你老女人你能乐意吗?
可他也知道自己百口莫辩,无论作何解释,宣凝都不会真情实感地相信。毕竟就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确实不太像个东西。
还有之前是绯闻事件,也是自己对不起净瞳,没能保护好她……
贺熙朝自嘲般轻笑一声,低下头来,秀气的眉宇之间萦绕着消散不去的忧愁,“我不需要你来专门提醒我,这件事情我迟早会处理好的。”
“而在一切问题都解决完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再让净瞳受到任何流言蜚语的伤害,因为她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
宣凝眉头一挑,“是吗?”
贺熙朝抬眼注视着她,表情是几乎从未有过的严肃与认真,“我要是有一句谎话,就直接让天雷打下来劈死我好了。”
好好好,开始在唯物主义世界里玩玄学了是吧?
根据过去这么多年来,从文艺作品以及现实事件中获取的经验,对于男人的山盟海誓,宣凝始终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
好在贺熙朝的微表情没什么问题,依照宣凝这段时间恶补到的那些心理学知识来判断,大概率是实事求是的真话。
虽然也说不准日后到底会不会变心……
宣凝心中还留有几分怨怼,傲慢地撇过头去,给了对方一个不屑的后脑勺,“这话你应该当着净瞳姐的面,亲自跟她说,让她来领会你的心意和诚意。”
否则对着我这么一个外人,就算是说破大天了,又有何用?
贺熙朝呼吸一滞,心里又开始泛起了几分退缩,“现在……现在不行。”
“为什么?”
宣凝不禁拔高了音量,发出一声最根本的质疑。
在她看来,就算是贺熙朝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暂时没办法和他现在的女朋友分手,那他也应该找个时间好好跟周净瞳说清楚,告诉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给心上人喂下一颗足以安抚思绪的定心丸。
周净瞳也并非是那种会无理取闹的女孩子,你就算一个字也不提醒,她都能明白其中的利弊,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而现在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就是妥妥的反面教材。模模糊糊,不明不白,同事不像同事、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的,成何体统啊!
“因为她还这么年轻,正是全力以赴去追逐梦想的好时候。”一提到周净瞳,贺熙朝眼角的笑意,就像是秋天的第一盏桂花酿,“我既然喜欢她,又怎么忍心让她放弃自己的人生,浑浑噩噩地成为某人的依附呢?”
毕竟女孩子一旦接触到爱情和婚姻,她就再也不能够随心所欲地当她自己了。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山野平民,都不例外。
贺熙朝喜欢周净瞳,也尊重周净瞳,更是会尊重周净瞳那如璞玉一般的梦想。如果她有朝一日能够被人发现,细细打磨,定会成为一件不可多得的倾世珍宝。
衣摆随着优雅的舞蹈动作,上下翻飞如燕雀羽翼,是周净瞳那孕育了将近二十年的梦想,也是贺熙朝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就是她在跳舞时,自信满满、神采奕奕的模样。就像是自由的燕子天生便属于长空,不应该把她封锁在爱情为名的金丝囚笼里,因为她自己本身,就已经是一块最夺目的金子。”
“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都不配同她站在一块……”这最末尾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随便一阵风儿吹过,都能轻轻松松地把它刮散。
有些感情,只需静静地把它藏在心里就好了。
贺熙朝认识了周净瞳这么久,自然也是再了解她不过。
小女孩虽然看起来温温柔柔,软软弱弱的,实则却是绸缎裹钢筋,有胆识,也有主见,认定的事情谁都没办法轻易改变,百分之百的事业脑,绝对不可能耽于情爱。
贺熙朝也曾想过,万一自己鼓起勇气表白之后,又被她给拒绝了怎么办?
到那时,可能真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没错,与其把路走死,还不如维持现状来得安全!
至少他现在还能以朋友的身份一直陪在周净瞳身边,近距离欣赏着对方跳舞,就已经是他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事情。
宣凝自顾自喝着冰奶茶,偶尔瞥见贺熙朝那比拔丝地瓜还要黏糊的眼神,心里默默感慨了几番,又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传出一小声嘟囔,如同夏天晚上纱窗外面的蚊子叫。
“嗯?”贺熙朝耳廓微动,似有所察地看了过来,“你刚才,是不是在说话?”
感觉有什么嗡嗡嗡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应该就出自于旁边的这位,但因为声量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宣凝一脸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是你自己听错了吧?”
是……吗?
贺熙朝当然不太相信。
宣凝也是绝对不会告诉贺熙朝,那句发自内心的嘟囔,隐藏着足以能让他精神失常的巨大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