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还在响,细碎的声儿缠在雪沫里,像春桃没吹完的笛音。阿禾把记着春桃的纸页折好,指尖划过那片干枯的桃花瓣,纸页边缘的潮痕蹭在指腹上,凉得像春桃最后咳在帕子上的血。她合上册子,木匣的锁扣“咔嗒”一声,惊得窗台上的积雪簌簌落,倒像是谁在暗处叹了口气。
原想把册子放回西厢房的旧柜里,刚起身,袖口却勾住了柜角的另一本册子。那册子比春桃的这本更旧,封皮是暗褐色的,边角磨得发毛,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样子。封面上没有字,只贴着半片褪色的绢,绢上绣着道细溪,针脚被虫蛀了几个洞,倒像溪水里的石子。阿禾捏着册子边缘翻了两页,纸页脆得像经了霜的枯叶,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她心里忽然一动——这册子瞧着就有故事,不如找苏燕卿问问。
她抱着册子往正厅走,刚过月亮门就撞见苏燕卿,对方手里端着个青瓷茶盘,托盘上的白瓷杯冒着热气,茶烟在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雾。“燕卿姐,”阿禾扬了扬手里的册子,“你瞧我翻着个旧册子,封皮上绣着溪水里的石子,倒像是清月楼的东西?”
苏燕卿低头瞥了眼,嘴角弯了弯:“眼光不错,这确是前阵子从清月楼火场里捡的。那天你不在,王妈妈带着伙计去收拾残局,满院子焦木里就这册子封皮厚,烧得最浅,便留了下来。”她引着阿禾往暖阁走,掀开厚重的棉帘,暖阁里顿时飘出股炭火香,“坐吧,这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配着这故事喝正好。”
阿禾捧着热茶抿了口,暖意从舌尖漫到心口,她把册子往桌上一放,眼里闪着好奇:“燕卿姐,你肯定知道这册子的来历吧?封皮上的细溪绣得真妙,针脚里都藏着水意呢。”
苏燕卿用茶筅轻轻搅着茶汤,白沫子在盏里转着圈:“你呀,还是这么爱听故事。”她抬眼望了望窗外的雪,声音轻得像落雪,“这册子是清月楼的阿芷姑娘的,她最爱画溪水里的石子,封皮上的绣活,还是她自己绣的呢。”
“阿芷?”阿禾指尖在绢面的虫洞上划了划,“这名字倒和册子的气质合衬,听着就像水边长大的姑娘。”
“可不是水边长大的么。”苏燕卿往阿禾杯里添了点热水,“阿芷原是绣坊老板的女儿,她家绣坊就在浣花溪边,后门出去就是片芦苇荡。她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画师,尤擅画溪石,他画的溪石带着水汽,瞧着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石缝里还能看出青苔的湿润;她娘是苏绣传人,一手‘游丝绣’能把溪水的波纹绣得像在动,阳光照在绢面上,那波纹能晃得人眼晕,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真水在流呢。”
苏燕卿顿了顿,续道:“阿芷打小就趴在画案上玩,她爹画溪石,她就捡块墨锭在旁边涂涂画画,起初画得歪歪扭扭,石不像石,倒像团墨疙瘩,她爹从不恼,总笑着把她的‘墨疙瘩’收进画筒,说‘这是我女儿画的溪底云’;她娘绣水纹,她就扯根丝线在绢上缠缠绕绕,线脚乱得像蛛网,她娘也不怪,还帮她把乱线补成芦苇,说‘这是我女儿绣的芦苇荡’。十来岁时,她画的溪鱼已经有模有样,鳞片上的水光用淡墨晕开,竟能晃着人眼,不知情的真以为是鱼从水里跳上了纸。”
阿禾捧着茶杯往前凑了凑,指尖在册子封皮的细溪上轻轻点着:“那她怎么会去清月楼?她家绣坊那么有名,想来日子定是和美得很。”
苏燕卿的茶筅顿了顿,茶汤里的白沫子散了些,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片,声音沉了沉:“三年前遭了祸事。那年秋税刚过,县太爷新官上任,想借着整顿税赋立威,不知怎的就盯上了阿芷家的绣坊。那天正是重阳节,阿芷她娘刚绣完幅《秋江晚渡》,绣绷还摆在院里的桂树下,金桂花瓣落了满绷,她爹正给画轴题字,官差就踹开了院门。”
“官差说她家绣坊偷税漏税,翻箱倒柜地搜,把她爹多年的画稿、她娘的绣线都扔在地上,还用脚碾。阿芷她爹气不过,指着县太爷的鼻子骂,没骂两句就被官差按在地上打,老头当场就吐了血,染红了那幅《秋江晚渡》的绢面,像落了场红雨。”
“阿芷当时正在后屋描花样,听见动静跑出来,就见她爹趴在地上,她娘被两个官差架着,头发散了满脸。她娘看见她,突然疯了似的挣脱官差,抓着她往柴房跑,掀开画缸的盖子时,里面还沉着半幅没干的《春溪图》——那是她爹前几日画的,本想等上巳节送给她娘当成亲礼物。”
“‘藏好,别出声。’娘的手在抖,把她按进缸里时,发间的银簪掉在缸底,和那幅画碰在一起,发出细弱的响。阿芷在缸里蹲了整整一夜,墨香混着潮湿的土气钻进鼻子,她听见官差翻箱倒柜的声响,听见娘被拖拽时的哭喊,听见绣绷摔在地上的脆响——那是爹最宝贝的紫檀木绷子,断成了两截。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敢掀开缸盖,柴房的门敞着,门槛上沾着点暗红的血,娘常坐的竹椅倒在地上,椅面上还留着她没绣完的并蒂莲,针插在花瓣上,线垂下来,像条断了的泪。”
阿禾手里的茶杯晃了晃,热水溅在手背上也没察觉,她盯着册子上的细溪绣纹,忽然觉得那些虫洞像极了眼泪泡烂的痕迹:“那她后来……就被卖进了清月楼?”
“是啊,”苏燕卿叹了口气,“她从画缸里爬出来时,家里已经空了。街坊说她爹当晚就没了,她娘被官差拖走时还在喊她的名字,后来听说病死在牢里。阿芷揣着那半幅《春溪图》想去投奔远亲,没走多远就被人牙子骗了,等她醒过来,已经躺在清月楼的柴房里。”
“老鸨见她手指细,原想教她弹琵琶,可她指尖总发颤,按住琴弦时像碰着烙铁,老鸨的戒尺就落在背上,一道红痕叠着一道,‘死丫头,给我练!’她夜里总偷摸画画,粉墙是纸,唾沫是墨,指甲蘸着胭脂——那是从别的姑娘胭脂盒里偷的,在墙上画娘的模样。画到第三回时,娘的眉眼刚有了轮廓,老鸨就举着银簪闯进来,簪尖戳进她的手腕,血珠滴在画上,倒像给娘的衣襟添了朵红梅,艳得吓人。”
阿禾翻到册子中间夹着的《春溪图》,宣纸上的溪水泛着淡墨,岸边的桃花用胭脂染了,晕得有些发灰,倒像春桃笛孔里那片干花瓣的颜色。她忽然指着画右下角的小字:“燕卿姐,这‘阿芷画于三月初三’,三月初三是上巳节,她怎么偏在这天画溪水?”
苏燕卿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跳了跳,映得她眼底也暖融融的:“三月初三是她爹娘的成亲日。每年这天,她爹都会带着她娘去浣花溪畔踏青,她娘绣朵桃花别在他鬓边,他就为她娘画张《春溪图》。有一年阿芷偷偷跟去,看见她爹把画递给她娘时,她娘的耳尖红得像桃花,那画面,比画里的春溪还动人。”
“后来到了清月楼,她没法去溪边,就每年这天画幅《春溪图》,画里的桃花总比别处的艳,像她娘当年别在她爹鬓边的那朵。你瞧这画里的桃花,胭脂色晕得发灰,其实是她哭了,眼泪滴在纸上晕开的——她哪是在画桃花,是在画她娘当年的耳尖啊。”
阿禾的指尖抚过画里的桃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娘去赶集,娘总会在鬓边别朵小桃红,风一吹,花瓣落在她手背上,软乎乎的。她吸了吸鼻子:“那她在清月楼,过得好吗?”
“好不好,得看怎么说。”苏燕卿的目光落在画里的溪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老鸨见她画的溪石能逗富商解闷,偶尔还能换些赏钱,倒也没太苛待。给了她间朝南的小房,房里就一张旧木桌,一把瘸腿凳,可窗户外头有片竹丛,风一吹,竹影摇摇晃晃落在墙上,倒像她家浣花溪边的芦苇荡在水里晃。”
“她总在窗台上摆个粗瓷碗,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后厨扔的,她捡回来洗得锃亮。里面常年盛着清水,水里泡着几颗圆滚滚的石子——都是她趁去后院倒脏水时,从泥里刨出来的。指甲缝里嵌着泥,裤脚沾着青苔,蹲在墙角搓洗半天,直到石子露出青灰色的纹路,瞧着有几分像浣花溪底的石卵,才小心放进碗里。”
“画画时就对着石子琢磨水纹,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划,看水珠怎么绕着石子走。有时画到入神,碗里的水洒了满桌,她也不擦,就着水痕画溪浪,倒比在纸上画得更活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