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诸葛明在家宅捏着那封第三次被退回的拜帖——蜡封完好,连拆都没拆;
司马府的人只传了句“老爷病了,不便见客”,就把他的面子晾在了寒风里。
这一政治信号太不寻常了。
平日里,就算底下人斗得你死我活,明里暗里捅刀子,他和司马嵩作为内阁左右两相,面上总得维持着“和和气气”的政治体面。
基本礼节都从不会少——可这次,司马嵩连虚礼都懒得演了,不私下见面谈条件,连拜帖都拒收,这个信息代表对方要的肯定他给不了。
干脆就别见面,免得给底下人传出什么错误的政治信号。
诸葛明坐在案前,窗外的冻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他静下心思索。
这当口,他是真不想跟司马嵩搞什么党争——大魏现在是什么烂摊子?
淮河一战赔光了数十万禁军,各地民乱像野草似的冒头,豫州左良玉带兵又反了,太后刚办了国葬,国库空得能跑老鼠。
北面的一群军头们对朝廷逐渐没了敬畏心,个个攥着兵权,随时可能割据一方,朝廷现在连威慑各方的兵力都凑不出来。
这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悬崖边,风一吹就可能摔下去。
此刻最该做的是勠力同心,而非搞党争窝里斗。
究竟是什么样的筹码对方断定自己绝对不会为了大局妥协退让?
诸葛明是三朝老臣,根基还在,但经了学生淮河战败和弟子南下巡盐透支了威望,朝廷上处于劣势。
但就这点劣势,司马嵩想直接扳倒他上位,还差得远;
那对方的目标,只能是他的得意弟子——正在江南巡盐的吏部尚书张白圭;
为了替朝廷补亏空他不得不站到百官对立面打破官场规矩,以吏部天官巡盐江南,哪怕自己的弟子门生大多都反对这种公然违背官场潜规则的行为。
司马嵩代表的江南派系一旦拿下吏部,再加上江南派系早已把持的国子监和科举选拔;
这十年里,每届进士半数皆出自扬州、苏州两州,北方秦州、晋州、豫州加齐州的举子,四州录取总人数还不及杭州府一府之地多。
南北士人离心已是不争的事实,寒门仕途被堵死,北方人心浮动得像秋风里的野草。
要是再让司马嵩攥住吏部的选官考核权,大魏官员的科举、选拔、升迁、考核全决于江南派系之手;
人事即政治,到那时,司马嵩就不是丞相了,是实打实的摄政王。
诸葛明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半天,却迟迟落不下去——他拿不出合适的筹码来保住如今众矢之的张白圭。
看向自己的青瓷笔架,如果可以真不想把那个纯人拉进这场旋涡啊......
可若退让,便是放任司马嵩染指吏部,北地士心彻底崩散;
北地人心丧尽将便宜了那些军头,特别是那个不到三年已经俨然快成为北方霸主的定北侯。
自己学生羊百里给他问安的信件中,没有写燕山军的详细情报,却把定北侯军田制和广纳流民,大开砖场,兴修水利,热衷修路;
免除燕州光复地区秋税乃至大幅度降低市集税、关税,允许民市交易,并设立乡学上百所。
其所作所为完全不像一个北地军阀,当然也有离经叛道的是定北侯的乡学允许女子入学。
还设立一些只收女工的工坊,他一开始以为是定北侯要搞酒池肉林,后来看了居然是类似江南丝绸工坊一样的地方,只是规模更大。
定北侯确实是治国理军的大才,就是完全不尊礼法纲常,蛮夷不分,女子不避,性格着实跳脱。
羊百里将其归结于其父张大虎曾经山贼身份没给孩子蒙学教好。
诸葛明明白自己的和学生羊百里的通信定北侯一定知道,燕州的整个驿站体系都在对方手里;
自己这个学生走的燕州官驿还能往来回顺畅,只能说对方啥的知道,根本不在意金陵方面知道燕州的情况;
除了军事方面的情报,所有民生税务改革的东西张克从来也没想瞒着谁,他燕州往来商贾众多;
民生都是摆出来人随便看的东西,完全没保密的必要和可能性。
其他势力学呗,张克的经济支柱不靠税收,敢跟着他学表面上的减税促生产商贸的,学必死。
同一时刻,金陵司马府的暖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炭盆烧得旺,空气里飘着茶香和戏词的调子。
司马藩急得在屋里转圈,锦靴踩在波斯地毯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他看着坐在檀木椅上听戏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开口:“爹,诸葛明那老东西都递了三回拜帖了,您何必一直晾着他?再耗下去,对咱们也没好处!”
司马嵩端起青瓷茶杯,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语气淡得像水:“怎么?急着想要回你户部尚书的位置?”
“本来就是我的位置!”
司马藩没藏着掖着,语气里带着不满,“当初要不是因为英国公战败牵连避嫌,我何至于被罢官?
虽然借着扶桑白银回了官场,现在也不过一个微末小吏,现在风头彻底过了,难道不该还我?”
“你啊,终究是眼皮子浅。”
司马嵩缓缓放下茶杯,眼神里的失望藏都藏不住,“一个烂摊子的户部尚书就把你魂勾住了,成不了大事。”
司马藩愣了愣,随即狐疑道:“难道爹您想借机扳倒诸葛明?
可妹妹……太后她不会同意的!
我差人进宫探了口风,她如今是还政躲清闲了,跟您这个亲爹、我这个亲哥都生分了,反而护着个外人诸葛明那老东西!”
“这种事你居然差人入宫问?”
司马嵩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鄙夷,“若绰儿是男子身,你这头蠢猪是女子,才是我司马家的大幸。
你若有她一半的手腕和见识,我何至于一年过古稀还得亲自下场去斗?”
司马藩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的话,像根针,扎在了他最痛的地方。
他从小就活在妹妹司马绰的天才光环下。
妹妹虽为女子却七岁能诗,十岁代母亲掌家,十二岁就在内宅宴上驳倒三位当朝学士,被人称作“大魏第一才女”;
而他呢?资质平平,哪怕拜了许多名师大儒,也是直到三十岁才勉强考中举人。
那时候父亲在朝中地位不似如今,政敌环伺,就算妹妹已是贵妃,也不敢在科举上动手脚授人以柄。
他以为考中举人,总能得到父亲一句夸奖,可父亲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扔下句话:
“滚去国子监吧。
三十岁才得个末流举子,平日里尽琢磨些小聪明,做不得大文章,再磨二十年你也考不上三甲。”
那句话像根刺,扎了他十几年。
考中举人入国子监,等于公开承认自己是科举失败者——他连一次会试(春闱)都没参加,就被父亲判定“没希望”,直接丢进了国子监。
入国子监对别人来说是天大的恩典,但也是对他寒窗二十年励志科举正途的羞辱。
后来哪怕入了官场,做到户部尚书、进了内阁,也始终有人碎碎念“拼爹”“拼妹妹”的举监罢了。
户部里那些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表面上对他恭敬,背地里谁不笑话他?
这就像高考只考了三本,哪怕后来读了985研究生,第一学历也永远是抹不掉的短板——大企业筛选简历时,第一学历不合格,连看都未必多看一眼。
他无数次想,要是自己像妹妹那样有天赋就好了;
可他在父亲眼里只是个有点小聪明、懂人情世故的庸才,是块朽木。
他比谁都清楚,若妹妹司马绰是男子身;
那他这个长十岁的兄长,早被父亲毫不留情地丢回苏州老家,当个管田产生意的富贵闲人,根本没机会留在金陵的权力中心。
暖阁里的戏还在唱,咿咿呀呀的调子飘在空气里,却没让司马藩的心情好半分。
他看着父亲平静的侧脸,看着父亲手指跟着戏词节奏轻轻敲着扶手;
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看不透父亲的布局,半生都得不到一句夸赞。
司马嵩像是没注意到儿子的失落,目光落在戏台子上,心里却算得清楚——诸葛明想保住张白圭的吏部尚书之位很难,对方巡盐犯了众怒。
至于儿子的抱怨,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庸才需要打磨性子,没得选,别自己自作主张闹笑话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