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笼罩着的靳宪,看上去如梦境般模糊。
徐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看一场幻觉。
她的头脑有些发懵,像被水鬼迷了心窍。
瞳孔也被那令人心痛的闪光所吸引。
他的脸……
那是她画过几百次的线条……
眼眶因激动而发亮。
她能开口呼唤他吗?真的可以吗?万一他又消失了怎么办?
恰在此时,靳宪乘坐的小艇正朝着货船方向转过来。
徐凌这才意识到,那是真正的Z国公安紧急调派的船只。
这么说,她的手机已经被监听了……
这未免也太快了。
眼前的靳宪是真的吗?
另外,他这副皮囊之下是否真的是人的疑惑,也未曾从徐凌心中消失。
到底是不是她的丈夫?
即使睁大双眼,她也仿佛再次失明,像从前那样,视网膜感到一阵刺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潮湿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后脑。
这时,靳宪的目光转向了她这边。
通红肿胀的手背、凌乱的衣衫、苍白的脸颊、散乱的头发……
他执着的目光,像是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无形的冰壁,仿佛急欲挣脱而出。
徐凌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与那双活生生的眼睛对上的瞬间,她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
不可能认不出来。
那无数的细节……
是那个能从遥远之处,一眼就将她的心神拉过来的人——。
“呃……”
结果,她嘴里漏出了一声不成调的呻吟。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到靳宪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表情,但此刻,她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她急于起身,却是一愣。
随即,一道刺眼的闪光灯在她脸上和身上扫来扫去。
“手……”
啊……
她被打伤了。
声音是她的。
但那个正要说什么的人却闭上了嘴。
他阴沉的目光,落在了她沾满血迹的手背上。
她的丈夫,他一直都很温柔。
徐凌想哭了。
“这么看来……靳宪,你的演技……真不错。”
“……”
靳宪只是绷紧了下巴,没有回应。
“你说,你那张脸真的是假的吗?”
他不自在地按着脖子点了点头。
虽然表情像是在逃避,但眼神依旧坚守着。
只有在恍惚间才会有的温柔眼神,却出奇地没有改变。
即使脸可以伪造,那种神态也能模仿吗?
就这样面对面,他的思绪似乎也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即使是在这种不堪的重逢中,他依然流露出想为她擦拭手、整理头发和衣服的急切,表情鲜活。
那种眼神是她丈夫熟悉的信号。
那不是和她通话的那个虚幻光影,也不是行尸走肉般的靳宪。
是和她一起生活的靳宪。
真的是活着的靳宪。
“是假的。”
面对他顺从的回答,徐凌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这也不足为奇了。
“那你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假脸吗?”
“……”
他避开了视线,没有回答。
徐凌眯起眼角,打量着他的身体。
“但是,感觉比以前更壮实了,身体……一定……”
“……!”
那一刻,闪光灯急忙熄灭了。
强光消失后,她眼前久久一片黑暗。
徐凌因晕眩而闭上了眼睛。
“既然来了,就快点抓我吧。”
她伸出双臂,示意他赶紧逮捕自己。
“反正你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总不会是因为想我才来的吧。”
“……”
“我试着越境,还绑架了那边的人,可连你个影儿都没见,连我的梦里都没出现过,在梦里连根头发丝都没让我见过。”
“……”
“不是别人,是你抛弃了我。”
“我……”
“如果是有理由的,就不要再找借口了。”
“……”
“我甚至不想去理解。空荡荡的房子很可怕,空荡荡的思念很痛苦,所以我觉得这是对我那颗有时想死的心,最起码的尊重。要么给我戴上手铐,要么就给我个了断。”
她挥动着伸出的手臂。
船内再次陷入沉寂。
事到如今,追究他为什么那样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徐凌隐约猜到,自己的出身恐怕有什么问题,只是隐约猜到。
她现在明白了,虽然事情是以背叛感和愤怒开始的,但仅仅用“为什么欺骗我”这样的愤怒来质问,并非正确的答案。
但靳宪却像被埋在黑暗中一般,一动不动。
与她曾数百次想象的重逢不同,此刻只有沉重、僵硬、冰冷的气流在两人间弥漫。
热情都已退去,仿佛只看到了干瘪的外壳,嘴里一阵苦涩。
她只是想让他重新打开闪光灯。
但还是想让他注视着自己,即便那是无趣的注视。
今天,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
这种对峙持续了多久?
在强风中,她无意间打了个喷嚏的瞬间,他开始缓缓掏出腰间的手铐。
低着头默默走来的靳宪,像个被大海的重压压垮的人。
徐凌仔细地看着他的每一步,开口说道:“我真的很幸福。”
他停下了脚步,又像被铁链拖拽着一般,艰难地移动起来。
“我是第一次结婚。”
“……”
“可是结婚后,我从来没有对靳宪你说过这样的话。我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抱歉,觉得没面子,有时候还觉得丢脸。所以,每天都忙着隐藏我的真心。”
“……”
“但我是,真的每天都很开心。”
她的鼻尖一阵酸楚,但还是努力清晰地开口:“因为你是我出生后,第一个带给我家庭温暖的人。”
“……”
“我们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但我仍然庆幸,我第一次得到的是善良而有爱心的靳宪。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无论我老了变成老奶奶,我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徐凌用力地把哽咽的嘴角压下去。
她曾以为找到靳宪后会先拔枪相向……
她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一个不太体面的道别。
“谢谢你让我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活过。”
“……”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徐凌迅速擦去眼角的泪水,淡淡一笑。
“我很想说这句话,你不辞而别,我一直没机会说。我说这句话说不出来,那太遗憾了,你看一看。我……”
为了见到靳宪所做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徐凌再次忍住了涌上心头的情绪。视野里仿佛有红色的水雾涌现。
“就是为了这样来这里的。”
她抬起头,露出了终于到达终点线般的表情。
那是个像某人发丝般漆黑的夜晚。
放下了过往的重担,她的肩膀感到一阵轻松。
一直以来所忍受的所有情绪,沸腾过、膨胀过,又冰冷地沉淀下来。
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重量,曾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身体一晃,突然大步走来的靳宪抓住了她的手腕。
徐凌掩饰着内心的波澜问道:“难道和我一起生活,你就没有什么不便吗?那方面,结婚也是一件正经事啊。”
“……”
他一言不发地给她一只手腕铐上了手铐。
“从现在开始,徐凌因违反国际海事法以及危害国家安全法,将被遣返回国接受审讯。”
比起冰冷的铁铐触碰到皮肤,他的手掌更像是冰块。
“还有——”
靳宪认真地揉了揉她血迹斑斑的手背。
“除了手,其他地方。”
“……”
“其他地方没有受伤吗?”
“难道现在还在演戏?”
徐凌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不需要你像对待妻子那样对我,拿出你工作时的样子。”
靳宪的表情像被刺伤了一样。
那只是短暂的一瞬。
徐凌像抖落沙粒般抹去残余的感情,将他的手铐反扣在对方的手腕上,然后粗暴地冲了过去。
双腿交叉夹住男人的腰部后,她用新拿出的小刀,狠狠地划向他的脸颊。
这是一场发生在转瞬之间的变故。
她像猛兽一样狠狠地咬住靳宪的脸,不肯松口。
“——!”
男人使劲地推她,但她的力气却出奇地大,死死埋着头。
越是这样,她越是凶狠地坚持着。
有好几天,她像一只饥饿的疯狗,头向两边猛地摇晃,试图把那块皮肉撕下来。
牙龈上感到一层坚硬的肉感,但嚼起来却像是在磨砺什么东西。
那到底是真肉还是皮革,已经不是她需要分辨的了。
但从他连呻吟都不发一声来看,“假皮”似乎是真的。
她在这种情况下,嘴角淌着口水问道:“你到底是谁!”
“徐凌!你这样会受伤的,呸……!快吐出来……!”
但是靳宪一边推着她,一边却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臀部。
徐凌紧紧地抱住他的头,手上加力。
就在她支撑到颈椎几乎要凹陷的程度,要把那块皮肉撕下来的瞬间——!
“呃……!”
血脉附近像爆炸一样颤抖。
刺破皮肤的冰冷注射液的感觉非常清晰。
他一脸憔悴地把针头插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知是骂了句什么,靳宪一脸僵硬地把她像婴儿一样抱了起来。
“没事,不会疼,没事的。”
顶着一张面颊被撕裂的怪脸,却如此喃喃低语。
徐凌咬了咬舌头。
不行,她应该再撕掉那张皮的!
“不……行……又……又要丢下我走了……”
“我不走。”
“谎话……”
“睁开眼睛,这次我就在你旁边。”
徐凌在宽阔的肩膀上低下了头。
在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感觉到的触感真的像她的丈夫。
混蛋……真的到最后了!
但是这比靳宪更坚实的肩膀,像谁呢……
如此坚定而熟悉的肩膀……
不一会儿,她的精神就像头发一样被猛地拽住了。
徐凌心急如焚,手腕轻轻一动。
幸运的是,手铐连接得很牢固。
“哈……”
靳宪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紧紧地抱着她纤弱的身体,仿佛再也不会错过了。
在她突然失去知觉之前,她听到了一个模糊的自言自语。
“和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累过。一点都不累。”
拍打着她后背的手,温暖得让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