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的隐喻与方言的抵抗》
——论树科粤语诗《冇牙嘅老虎》中的资本批判与语言政治
文\/诗学观察者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方言写作犹如倔强的脉冲星,以独特的频率向主流文学秩序发出挑战。树科的粤语诗《冇牙嘅老虎》正是这样一次充满张力的语言实践,诗人通过粤方言特有的韵律与词汇,构建了一幅后人类时代的资本社会寓言。这首诗以其地域语言的独特性与批判主题的普遍性形成奇妙的共振,在金银珠宝,同埋货币的物质表象下,揭示了人吃番人的残酷生存图景。当我们深入文本肌理,会发现这不仅仅是一首关于资本异化的讽喻诗,更是一场通过方言抵抗文化同质化的语言政治实践。
诗歌开篇即以经济学概念的方言转译直指核心:物质嘅替身噈喺\/金银珠宝,同埋货币\/即系话资本……。诗人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进行了本土化转码,在粤语特有的句末助词(就是)与即系话(也就是说)的转换中,完成了从具体到抽象的哲学跃升。这种表达方式令人想起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强调的纯语言概念——方言在此不是简单的交际工具,而是携带独特世界观的认知体系。粤语中一词的使用尤为精妙,它暗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真实价值的缺席与符号的泛滥,恰如鲍德里亚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描述的秩序,当金银珠宝成为物质替身时,人类便进入了真实的荒漠。
诗歌第二节将批判锋芒转向人性异化:奢侈,贪婪,冇底欲望\/噈系睇唔见嘅无形嘅\/人吃番人嘅洪水猛兽……。诗人巧妙地运用了粤语特有的否定表达(没有)与睇唔见(看不见),构建出资本无形的吞噬性。其中人吃番人这一表述,既是对霍布斯人对人是狼的岭南版改写,又暗合了鲁迅意象的当代回响。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这种异化力量比喻为洪水猛兽,这个源自《孟子·滕文公下》的成语在粤语语境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不再是外在于人类社会的自然灾害,而是内生于现代性内部的系统性暴力。这种暴力如此隐蔽,以至于只有当人类到咗喺呢个悬崖时才惊觉文明的危机,这与海德格尔对技术的警惕、阿多诺对启蒙辩证法的批判形成了跨时空的对话。
诗歌标题冇牙嘅老虎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张力的隐喻。在岭南文化中,冇牙老虎常指失去威势的纸老虎,但诗人赋予了这一俗语新的解读维度:资本这头猛兽看似失去獠牙(通过金融化、数字化变得抽象无形),实则更具杀伤力。这种隐喻策略令人想起布莱希特的寓言剧,通过陌生化效果揭示被自然化的社会关系。粤语中保留的古汉语成分(如相当于)与外来语痕迹(如的佛教渊源),使诗歌同时具备了文化考古学的深度与现代批判的锐度。
第三节中嘟后人类时代嘞……的感叹,展现了诗人对技术加速主义的忧虑。这个象声词在粤语中既可模拟警报声,又暗含的语义,这种语言的多义性强化了危机迫近的紧迫感。诗人将贪威识食\/炼精学懒这一粤地俗语与科技疯狂并置,尖锐地指出技术异化与人性堕落的共谋关系。这种批判路径与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剖析异曲同工,但因其植根于方言土壤而更具文化特异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炼精学懒这一表达,它精准捕捉了当代人在技术便利下的自我退化,与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描述的自我剥削形成了有趣的互文。
从诗学形式看,这首诗打破了标准汉语的抒情传统,采用粤语特有的节奏与韵律。如即系话等连接词的重复使用,形成了类似粤曲的节奏感;而这样的叹词运用,则唤醒了方言中潜藏的情感强度。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政治的宣示——正如德勒兹所言,少数文学通过解域化主流语言来创造新的表达可能。诗人通过粤语的语音特质(如入声字的短促爆破)、词汇选择(如代替)、语法结构(如先至谂番的语序),构建了一个抵抗文化同质化的诗意空间。
在全球化语境下,这首诗的方言写作具有特殊的文化政治意义。粤语作为汉语族中保留古汉语成分较多且具有独立文学传统的方言,其写作本身就是对普通话中心主义的挑战。诗人选择用粤语书写资本批判,无形中完成了一次双重抵抗:既对抗经济的全球化同质化,也对抗语言的标准化暴力。这种抵抗令人想起尼南贾纳对翻译的政治的论述——方言写作实质上是在进行一种文化翻译,将普遍性议题锚定在地方性知识中。当诗人写道我哋输咗\/畀我哋嘅贪威识食时,那个(我们)既是岭南群体的自称,也是全体现代人的共称,这种身份的滑动产生了丰富的解读可能。
从文学传统看,树科的创作延续了岭南文学直面现实的精神血脉。从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主张到欧外鸥的现代主义实验,粤语写作始终保持着对生活世界的敏锐感知。这首诗中意象的出现,既是对全球生态危机的警示,也暗合了广东地理特征(岭南多丘陵地貌),这种地方性与全球性的交织,正是当代方言诗歌的独特价值所在。诗人通过沙湖畔的具体写作场景标注,将自己的批判思考牢牢锚定在地理现实之中,避免沦为抽象的理论图解。
回望全诗,《冇牙嘅老虎》通过粤语独特的表达方式,构建了一个层次丰富的批判空间:在语言学层面,它挑战了标准语的霸权地位;在社会学层面,它揭示了资本的异化本质;在文化层面,它保存了濒危的方言智慧。诗中的既是资本暴力的隐喻,也是方言文化的自况——在被拔去语言的后,文化多样性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但正如诗人在绝望中仍坚持用方言发声一样,这首诗本身就成为了一次文化的抵抗实践,它证明:唯有通过语言的多样性,才能真实地呈现世界的复杂性。
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粤语诗写作超越了地域限制,成为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时代文化抵抗的样本。当资本的语言试图统一世界时,方言诗歌就像本雅明笔下的驼背小人,在主流叙事的缝隙中坚持讲述差异的价值。《冇牙嘅老虎》最终告诉我们:真正的诗学政治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用什么语言言说——唯有守护语言的他者性,才能抵抗思维的同一性暴力。这或许就是方言诗学在当代最重要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