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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微光》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已吹软了枝头的嫩芽,也吹醒了城郊花市的热闹。青石板路上沾着昨夜的潮气,被往来的鞋跟踩出细碎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像一首没谱的市井小调。

啊玉背着相机包走在最前面,帆布包带在肩上勒出浅痕。他总爱这样,遇到感兴趣的景致就自动切换成“探索模式”,脚步轻快得像怕错过什么。钟华拎着空藤篮跟在后面,目光时不时越过人群落在他晃动的背影上,像在照看一只容易跑丢的猫。林婉清走在两人中间,手里转着支刚买的薄荷糖,塑料糖纸摩擦的声音成了三人之间的隐形节拍。

“听说这边新到了一批墨兰,”林婉清嚼着糖开口,舌尖的清凉漫到眉梢,“上次你说想拍兰草沾露水的样子,今天倒是赶巧。”

啊玉猛地停下脚步,帆布包的带子在肩上弹了一下。他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眼里的光:“在哪?”

钟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摊位前围着不少人,各色花盆摞成小山,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晃成细碎的星。他伸手替啊玉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别急,先看看路。”指尖触到颈后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移开目光。

林婉清在旁边举着手机录像,镜头里钟华的手还悬在半空,啊玉的耳朵悄悄红了,像被春日晒透的樱桃。她突然觉得这场景比任何花草都有意思,悄悄按下保存键。

穿过拥挤的花摊,啊玉果然在角落发现了那盆墨兰。摊主大概是个随性的人,把花盆直接放在青石板上,周围堆着几捆刚剪的康乃馨,紫色花瓣垂着露水,倒衬得兰草愈发清瘦。啊玉立刻蹲下身,相机包“咚”地砸在地上,他却顾不上捡,手指已经开始调参数。

“光线刚好。”他喃喃自语,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晨光从帆布棚的缝隙漏下来,斜斜落在兰草的叶片上,把绒毛照得根根分明,叶尖的露水像被施了魔法,迟迟不肯滴落。

钟华站在他身后,自然地张开手臂挡住往来的人。有个抱着向日葵的小姑娘跑过,差点撞到啊玉的相机,他伸手轻轻拦了一下,低声说:“慢点跑,别碰着花。”小姑娘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含着露水,突然指着他身后:“叔叔,你影子落在哥哥相机上啦,像朵花!”

钟华愣了一下,低头时正撞见啊玉抬起来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又像被烫到似的弹开。啊玉的手指在快门键上悬着,突然觉得镜头里的兰草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反而是落在相机盖上的影子,边缘被阳光描得毛茸茸的,真的像朵半开的兰草,花瓣还沾着光。

“咔嚓。”不是啊玉的相机声。

林婉清举着手机站在两步外,屏幕还亮着。她晃了晃手机,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你们俩凑一起,拍出来比花还好看。”说着点开微信群,把照片发了进去。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名字还是大学时起的——“摄影组永不散”。

啊玉凑过去看照片,钟华也跟着低下头。屏幕里他蹲在地上,侧脸埋在兰草的阴影里,相机挡住了半张脸,只有抿紧的嘴角露在外面。钟华站在他身后,影子斜斜铺在相机上,真的像朵含苞的兰草,而他垂着的目光,比晨光更软,轻轻落在啊玉的发顶。

“什么时候拍的?”啊玉的声音有点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就刚才,”林婉清把手机塞回口袋,顺手摘了片康乃馨的叶子,“你俩专注的时候,连影子都在谈恋爱。”

啊玉的耳尖又红了,这次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他想说点什么反驳,转头时却撞进钟华的目光里。钟华不知什么时候低下头,睫毛上沾着点阳光的碎屑,在镜片上投出浅淡的影,像谁不小心洒了把金粉。

“别碰,”钟华的声音很轻,像怕吹落了叶尖的露水,“花瓣上有露水。”

啊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了出去,指尖离兰草的花瓣只有半寸。他猛地收回手,掌心空荡荡的,却好像还留着露水的凉意。钟华的影子还落在相机上,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那朵“花”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摊主这时提着水壶过来,见他们对着兰草摆弄半天,笑着搭话:“这墨兰可是稀罕品种,凌晨刚从云南运过来的,你看这叶姿,多精神。”

啊玉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去,又开始调整相机角度。钟华继续替他挡着人,目光却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走。他记得大学时啊玉第一次拍兰花,蹲在温室里三个小时,膝盖都麻了还不肯起来,最后还是钟华把他架回宿舍的。那时候他的相机还是二手的,镜头上有道小划痕,却总被擦得锃亮。

“拍好了吗?”钟华低声问,见啊玉点头,伸手替他把相机包捡起来,“我背着吧,看你蹲得腿都麻了。”

啊玉没拒绝,只是在钟华接过包时,突然说:“刚才那影子,我也想拍下来。”

钟华的脚步顿了顿,阳光穿过帆布棚落在他耳后,把绒毛照成金色:“下次吧,下次找个好光线。”

林婉清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别像演默剧似的?刚才那场景,我看比拍电影还讲究。”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啊玉,“喏,给你的。上次你说拍花时含颗糖,镜头都稳点。”

啊玉接过糖时,指尖碰到林婉清的指甲,她涂了淡紫色的指甲油,像刚摘的薰衣草。他突然想起大学宿舍的抽屉里,现在还放着半盒薄荷糖,是钟华某次出差带回来的,包装上印着陌生的外文,却偏偏是他喜欢的青柠味。

“前面有家卖花盆的,”钟华突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你上次说想换个粗陶盆种多肉,去看看?”

啊玉点点头,脚步却慢了半拍。他看着钟华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人总是记得他说过的话,哪怕是随口一提的小事。就像上次在青海,他说想拍星空却忘了带广角镜,第二天钟华的背包里就多了个崭新的镜头,说是“刚好顺路买的”。

花市深处更热闹了,卖金鱼的摊位前围着孩子,银红色的鱼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尾鳍扫过缸壁,像谁在上面画了道虚线。啊玉忍不住举起相机,镜头里突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钟华正站在卖陶盆的摊位前,手里拿着个粗陶盆比划,阳光从他肩上斜切下来,把轮廓描得像幅素描。

“咔嚓。”快门声轻得像叹息。

钟华好像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身。啊玉来不及收相机,被抓了个正着。他本想解释,却见钟华拿起那个粗陶盆走过来,盆沿还沾着点陶土:“这个怎么样?口径刚好适合你的多肉,排水孔也大。”

“挺好。”啊玉的声音有点飘,眼睛还盯着相机屏幕里的照片。照片里钟华的侧脸对着阳光,睫毛在鼻梁上投出浅影,像极了大学时图书馆里的样子——那时候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低头看书的侧脸上,啊玉偷偷拍了整整一卷胶卷。

“那就买这个。”钟华把陶盆放进藤篮,又拿起旁边一个浅口碟,“配个托盘,省得漏水。”

林婉清在旁边看得直乐,从包里掏出湿巾递过去:“钟工,你这是把啊玉当多肉养呢?连托盘都替他挑好了。”

钟华擦手的动作顿了顿,湿巾上的柠檬味漫开来:“他总忘这些小事。”

啊玉突然想起上周下雨,自己的相机包湿了大半,里面的备用电池都泡了水。钟华第二天就送了个防水袋,深蓝色的,上面还印着相机品牌的logo。当时他只说了句“谢谢”,现在却突然觉得,那袋子上的logo,和自己相机上的一模一样。

走到花市出口时,晨光已经变得热烈。林婉清指着路边的小吃摊:“要不要吃碗豆腐脑?上次来这儿,摊主说他的辣椒油是祖传的。”

啊玉刚想点头,却发现钟华正盯着他的鞋。他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块泥,把白色帆布鞋蹭得脏兮兮的。钟华从包里掏出包湿纸巾,蹲下身替他擦鞋:“刚在兰草那边沾的吧?青石板缝里的泥最难擦。”

啊玉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说“我自己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周围的人声、花香、甚至风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只剩下钟华低头的样子——他的头发比大学时短了些,脖颈后有颗小小的痣,啊玉记得大学时替他剪头发,剪刀不小心蹭到那颗痣,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好啦。”钟华站起身,把脏了的湿巾扔进垃圾桶,“下次蹲下来拍东西,记得垫着点包。”

林婉清举着手机录完了全程,这时突然把视频倒过来播放:“你俩这画面,倒放都像慢镜头。”屏幕里钟华站起身的动作变成了蹲下,啊玉低头的样子变成了抬头,阳光在他们之间流动,像条看不见的河。

啊玉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像是被晨光晒得太久。他转身走向小吃摊,脚步却比来时慢了很多。藤篮里的粗陶盆轻轻晃着,和钟华背包里的相机撞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豆腐脑端上来时,辣椒油的香气漫了满桌。啊玉舀了一勺,辣味在舌尖炸开时,突然想起大学时第一次吃辣,钟华替他买了三瓶矿泉水,结果自己被辣得直冒汗。那时候的阳光和现在一样暖,落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像从未褪色的旧照片。

“对了,”林婉清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信封,“上次青海的照片洗出来了,给你们。”

啊玉接过自己的那份,指尖触到相纸的温度。最上面那张是青海湖的日出,橙红色的光铺满湖面,他的背影站在湖边,头发被风吹得乱翘。他记得那天自己发烧了,拍完日出就晕乎乎地倒在帐篷里,醒来时发现钟华正用湿毛巾给自己擦额头,帐篷外的相机还在咔嚓作响。

“这张是钟华拍的。”林婉清指着照片角落,“你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蹲在湖边拍了半小时,说要替你补张完整的日出。”

啊玉翻到下一张,果然是钟华的视角——他自己裹着毯子坐在帐篷门口,镜头里的日出只露出一角,更多的画面给了他打哈欠的侧脸。相纸边缘有点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钟华这时正低头看照片,手指在一张合影上停顿。照片里三人站在青海湖边,林婉清举着自拍杆,啊玉的头微微靠向钟华,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朵半开的花。和今天花市的影子,竟有几分相似。

“老板,再加个茶叶蛋。”钟华突然抬头喊了一声,目光落在啊玉的碗里,“你早上没吃早饭。”

啊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茶叶蛋的香气混着辣椒油的味道漫过来,让他想起大学食堂的卤蛋。那时候钟华总把自己的蛋分他一半,蛋壳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像被阳光晒化的蜜糖。

林婉清在旁边举着手机,对着桌上的茶叶蛋拍了张照:“我说,咱们仨是不是该拍张合照了?从大学到现在,正经的合影居然没几张。”

啊玉和钟华同时抬头,目光又在半空中相遇。这次谁都没躲开,晨光从帆布棚的缝隙漏下来,落在两人之间,像道温柔的桥。

“好啊。”啊玉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就用我的相机拍吧,刚调好了参数。”

钟华笑着点头,伸手替他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光线正好,别浪费了。”

林婉清举着相机后退几步,镜头里的两人挨得很近,钟华的藤篮放在脚边,啊玉的相机挂在脖子上,阳光落在他们肩上,把影子投在地上,像朵慢慢舒展的兰草。她突然觉得,这比任何精心布置的画面都动人——有些情谊就像花市的晨光,不用刻意追逐,也能漫过岁月,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开出温柔的花。

“笑一个。”林婉清按下快门的瞬间,风刚好吹过,啊玉的头发拂过钟华的脸颊,两人同时偏过头,像被什么惊动的蝶。

相纸慢慢吐出时,晨光正好漫过整个花市。远处的兰草还在角落安静地立着,叶尖的露水终于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谁藏了很久的心事,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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