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郑仪在办公室处理完几件紧要的公事,看了看日程安排。
今天上午,他约了分管教育工作的副市长过来谈事。
这位副市长叫沈立新,是从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处长岗位上提拔过来的。
他算是“空降”干部,当时省里一位主要领导对明州教育发展非常关心,亲自向郑仪推荐了沈立新,认为他专业扎实、思路活、懂政策,能好好抓一抓明州的教育。
郑仪经过考察,也觉得沈立新虽然年纪不大,但言谈举止沉稳,对教育工作有自己的见解,便同意了省里的推荐。
沈立新到任明州两年多,确实也干了不少事。
推动中小学搞标准化建设,一些老破小的学校校舍、环境都改善了不少;
他力主扩大优质教育资源覆盖面,组建了几个教育集团,让好学校带动弱校,尽量让更多孩子能享受好的教育;
他积极落实省里关于随迁子女教育的政策,在明州率先全面放开随迁子女入学门槛,确保每一个来到明州的孩子“有学上”;
他还牵头制定了一系列提升教师待遇、加强师资培训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教师队伍,提升了教学积极性。
可以说,这几年明州教育的快速发展,包括那个高中生李向阳能够顺利在明州上学、获得补助,背后都有沈立新的一份功劳。
在郑仪的印象里,沈立新属于那种典型的“专家型”干部。
做事认真、说话有条理、汇报时数据清清楚楚,很少说虚的。
但也正因为他太“专业”、太“务实”,郑仪有时会觉得,沈立新似乎过于注重“术”的层面,比如政策落实、资源配置、硬件改善、考核指标等。
而对于“道”的层面,比如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要培养什么样的人?
当前教育模式对孩子们的心灵成长可能造成哪些深远影响?
这些更深层、也更需要情怀和担当的问题,他似乎提得不多。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沈立新。
现在的教育体系里,一个管教育的副市长,最先得保证不能出事——校舍不能塌、食堂不能中毒;
其次要完成各种“硬任务”——升学率、考核评比;
至于学生心里苦不苦、成长快不快乐,这些“软”的、见效慢的事,往往排不到前面。
周末那个名叫李向阳的高中生的话,让他对“教育”这件事,有了更深的紧迫感和反思。
教育这事儿,恐怕不能只盯着“成绩单”看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请进。”
门被推开,副市长沈立新走了进来。
他四十出头,身材适中,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表情认真而恭敬。
“郑书记,您找我?”
“立新来了,坐。”
郑仪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沈立新在沙发上坐下,将笔记本摊开放在膝盖上,一副随时准备记录和汇报的样子。
赵希言端了两杯茶进来,放在两人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立新,最近教育工作,总体还顺利吧?”
郑仪喝了口茶,语气平和地开场。
“总体顺利,书记。”
沈立新立刻回答。
“新学期开学的准备都到位了,老师的招录计划在推进,有几所新学校建设也顺利,年底前应该能投入使用。”
“另外,秋季学期的几个重点安排——教师节表彰、教学质量分析会、校园安全大检查这些,也都提前做好了预案。”
他对答如流,看得出对整个系统的情况掌握得很清楚。
郑仪点点头。
“嗯,这些常规工作,你抓得不错。”
他话锋一转。
“不过,我今天找你,主要不是听这些。”
沈立新听了这话,神色更专注起来。
“周末,我陪家人出去吃饭,碰到了一个咱们明州二中的学生,高二的。”
郑仪把遇见李向阳的经过,以及这孩子说的话、提的建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沈立新。
他没添油加醋,只是把那个高中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最后说,他很多同学因为压力太大,休学了,得了抑郁症。他希望能多一点自由时间,希望学校的图书馆能有更多课本以外的书。”
郑仪说完,看着沈立新。
沈立新的眉头,随着郑仪的讲述,慢慢皱了起来。
听完之后,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也似乎在组织语言。
“书记,您说的这个情况……我也有所了解。”
沈立新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当前的高中教育,尤其是像二中这样的重点高中,升学压力确实非常大。”
“学校、老师、家长,包括学生自己,都把考一个好大学当成唯一的目标。”
“在这种氛围下,学生课业负担重,精神压力大,是普遍现象。”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无奈。
“我们也尝试过一些措施,比如要求学校不得随意占用学生周末补课,规定每天的作业量上限,提倡开展社团活动等等。”
“但说实话,效果……有限。”
“为什么?”
郑仪问。
“原因很复杂。”
沈立新翻开笔记本,似乎想找些数据支撑。
“最根本的,还是评价体系问题。”
“高考的指挥棒摆在那里,全社会对升学率的看重程度,短期内很难改变。”
“学校有升学率的压力,校长要拿这个成绩说话;
老师有教学成绩的压力,这跟职称、绩效挂钩;
家长更是望子成龙,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在这种层层压力传导下,学生成了承受的终端。”
“我们教育局出台的‘减负’规定,到了学校层面,很容易被打折扣,或者‘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比方说,不准周末补课,有的学校就改成‘集中自习’,或者找个外面的‘专家’来开‘讲座’。”
“规定作业不能太多,老师就布置‘弹性作业’、‘建议完成’,实际上学生不写就跟不上。”
“至于社团活动、图书馆建设这些‘软性’的东西,在升学压力面前,很容易被边缘化。”
沈立新的分析很到位,也说出了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也是教育系统内部公认的难题。
听到沈立新的分析,郑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短暂的沉默。
沈立新的分析,点出了问题的表象。
评价体系单一,升学压力层层传导,导致学校、老师、家长和学生都被绑在了高考这辆战车上。
这没错。
作为分管教育的副市长,能看到这一层,并承认改革的艰难,已经算是有清醒的认识了。
但郑仪知道,问题的根源,比沈立新说的,还要更深,更……让人感到无力。
“立新,你说的这些,都对。”
“但这些都是‘果’,不是‘因’。”
沈立新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郑仪。
“你说高考是指挥棒,没错。全社会都看重升学率,也没错。”
“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高考会成为唯一的、决定性的指挥棒?”
“为什么‘考一个好大学’这件事,对无数普通家庭来说,成了关乎命运、甚至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
沈立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到郑仪的神情,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郑书记今天叫他来,不是想听他汇报工作,而是想跟他探讨更深层次的东西。
“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来说……”
“高考,几乎是他们实现阶级跨越、改变自身和家庭命运的唯一希望,甚至是最重要的途径。”
“读一个好大学,就意味着有机会找到一份好工作,意味着有机会留在大城市,意味着有机会摆脱父母那一辈的活法,过上不一样的日子。”
“这种希望,这种压力,这种孤注一掷的期盼,全都压在了这场考试上。”
“所以,他们能不拼命吗?能不全家老小一起卷吗?”
沈立新点了点头,这些他当然也明白。
“但是,”
郑仪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丝冷意。
“有些人,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通过这条狭窄的通道爬上来。”
“为什么?”
沈立新下意识地问,问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敏感。
“因为,爬上来的人多了,他们占据的‘好位置’,他们享受的‘好资源’,就可能被分走。”
“现有的阶级固化就会被打破。”
“蛋糕就这么大,多一个人来分,每个人分到的就少了。”
郑仪的措辞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完全不像一个市委书记在正式场合该说的话。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所以,怎么办呢?”
郑仪自问自答。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这条通道,变得更窄,更难走。”
“不断地加大高考的门槛和难度。”
“增加考试的科目,提高试题的区分度,把竞争从‘有没有大学上’,变成‘有没有好大学上’,再变成‘有没有顶尖专业上’……”
“内卷,就这么越来越严重。”
“成千上万的家庭,投入无数的时间、金钱、精力,甚至牺牲孩子的健康和童年,只为争夺那几个越来越少的名额。”
“大部分人,注定是陪跑,是分母。”
“他们的付出和痛苦,在宏观的数字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那些……”
郑仪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那些拥有更多资源、更多选择的家庭呢?”
“他们当然也会让孩子努力,甚至更努力。”
“但同时,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甚至……捷径。”
“高考这条路走不通,或者走得太累,没关系。”
“可以送孩子出国留学,镀一层金回来,学历有了,见识也有了,甚至人脉都有了。”
“可以利用某些‘特招’政策,比如体育特长生、艺术特长生,或者一些比较灵活的‘综合素质评价’,让孩子用较低的分数进好大学。”
“还有更隐秘的,直接利用关系和资源,在招生环节进行操作……”
“他们不需要像普通家庭那样,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一次考试上。”
“他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绕过或者减轻高考这座独木桥的残酷。”
“而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高考,就是那条唯一、狭窄、且越来越拥挤的独木桥。”
“掉下去,可能就很难再爬起来。”
“所以,他们能不焦虑吗?能不拼命吗?”
“他们越拼命,竞争就越激烈,门槛就越高,通道就越窄……形成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循环。”
郑仪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沈立新已经完全惊呆了。
他没想到,郑书记会如此直白、如此犀利地剖析这个问题。
这已经超出了教育的范畴,触碰到了社会结构、资源分配、阶层流动这些更深、也更难言说的层面。
作为教育系统的干部,沈立新不是没想过这些,但很多时候,他只能把它们归为“体制问题”“社会问题”,觉得光靠教育部门解决不了。
他更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量在“公平”和“效率”之间找平衡,比如落实随迁子女入学、推动义务教育均衡、规范招生这些事。
他认为,或许是他骗自己,能做到这些,就已经算尽职尽责了。
“书记……您的意思是……”
沈立新声音有些干涩,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更不知道郑书记今天跟他说这些,到底希望他做什么。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要立刻、彻底推翻现有的高考制度。”
“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牵涉面太广,不是明州一个市能解决的。”
“但是,”
郑仪加重了语气。
“我们不能因为根源难改,就对眼前的问题视而不见,或者用‘无能为力’来搪塞!”
“那个叫李向阳的学生,他说得对!”
“我们至少可以在职权范围内,试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改变!”
“去缓解孩子们的痛苦!去丰富他们的精神世界!去告诉他们,人生不是只有一场考试!”
郑仪盯着沈立新。
“立新,你告诉我,给高中生每周多安排半天自由活动时间,难不难?”
“给学校的图书馆多配一些课本之外的、能开阔眼界的书,难不难?”
“组织一些能放松身心的文体活动,办几场心理辅导讲座,难吗?”
“把学校里那些‘高考就是一切’之类的标语减一减,多挂点鼓励成长、健康向上的氛围,难吗?”
郑仪一连串的发问,让沈立新额头开始冒汗。
“从操作上来说……不难。”
他实话实说。
“那为什么我们之前做的,效果‘有限’?”
郑仪追问。
“是决心不够?还是潜意识里,也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比不上升学率那个硬指标?”
沈立不得不承认,郑书记说中了他潜意识里的某些想法。
在内心深处,他虽然也同情学生们的压力,但在安排工作、分配资源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把升学率、中考高考成绩这些“显性”指标放在更优先的位置。
因为这些东西,最容易被看到,最容易出“成绩”。
而那些关乎心理状态、精神成长的“软工作”,投入大、效果慢,搞不好还要被人说“不务正业”。
“书记,我……”
沈立新想解释,但又觉得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
“立新,我不是在批评你。”
郑仪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整个教育系统的惯性有多大。”
“但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家长们的观念也在变。他们开始重视孩子的心理健康,开始理解孩子的不容易。”
“我们不能再用老眼光、老办法来看待这个问题了。”
郑仪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这件事,必须认真研究。”
“但不是关起门来研究文件!”
“要真正走到学生中间去,听听他们的心声!”
“要拿出决心来!”
“如果连我们这些掌舵者,都因为觉得‘难’而不敢碰、不愿改,那下面的学校、老师,就更不会有动力去改变!”
“你记住一句话——”
“今天的学生不够健康,明天的社会就不会健康!”
“当他们带着满身的疲惫、焦虑、甚至心理创伤走出校园,你觉得他们会用什么样的心态去对待工作?对待生活?对待这个社会?”
“一个充斥着压抑和绝望感的年轻一代,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未来?”
“这不是危言耸听!”
沈立新感到一阵心悸。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事”,在“推进”教育发展。
可现在看来,他或许太纠结于方法上的“术”,而忽略了教育最根本的“道”——那就是对人的关心和培养。
“书记,我明白了!”
沈立新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谨慎。
“是我的工作思路有问题!过于保守,过于注重表面!”
“我回去立刻组织人手,深入调研,尽快拿一个能落地、能见效的方案出来!”
“就从您说的那几个具体点入手:增加学生自主时间、丰富图书馆藏书、加强心理健康教育、改变唯分数论的宣传导向!”
“我会亲自下到几所高中去,和学生、老师、家长面对面聊!”
“阻力肯定有,但这次,我们必须拿出决心来!”
看到沈立新态度的转变,郑仪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
“方案成熟后,直接报给我!”
“这件事,市委来牵头,我来推动!”
“出了问题,我负责!”
有了郑仪这句话,沈立新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是!书记!我马上就去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