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岛城下的进攻,以一种惨烈而屈辱的方式,宣告了失败。
当鸣金收兵的号角声在黄昏中响起时,数千具大明将士的尸骸,被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坚城之下。溃败下来的军队,士气跌落到了冰点。胜利的狂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太子朱慈烺站在帅旗下,脸色铁青地看着那座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城池,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无力。他那些纵横平原、无可匹敌的精锐骑士,在这座精心设计的石头堡垒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当晚,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殿下,强攻不可取。”李定国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冷静,却也带着一丝沉重,“此城地势险要,防备森严,敌军火器犀利,又有坚城为依托。我军虽众,但长于野战,拙于攻坚。若再强攻,不过是徒增伤亡。”
顾炎武等一众之前主张速战的将领,此刻都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羞愧难当。今日之败,他们难辞其咎。
“定国之言,亦是孤之所想。”太子朱慈烺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份挫败感,却依旧萦绕在眉宇之间,“传孤将令,全军后撤五里,安营扎寨。挖掘壕沟,建立营垒,将鹿儿岛城,给孤团团围住!”
“殿下英明!”李定国躬身领命,“臣这就去安排。”
“郑提督!”太子又看向郑芝龙。
“臣在。”
“命你率福建水师,封锁锦江湾!切断鹿儿岛城与外界的一切海上联系!孤要让这城中,连一条鱼都游不进去!”
“臣遵旨!”
一场漫长的、枯燥的围城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时间,如同萨摩半岛连绵不绝的梅雨,在压抑与沉闷中,一天天地流逝。
城内的岛津军,在主将岛津久光的指挥下,凭借着城中充足的储备,坚守不出。他们偶尔会派出小股精锐的武士,在深夜对明军的营寨进行骚扰,但面对明军严密的防线,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而城外的大明军队,却开始出现了问题。
首先是士气。那些响应《东征征召令》而来的豪强部队,本是抱着速战速决、抢人抢地抢功劳的心态而来。他们可以接受在血战中阵亡,却无法忍受在这泥泞的壕沟里,日复一日地消耗着生命与锐气。怨言,如同潮湿天气里滋生的霉菌,开始在军中悄然蔓延。
“这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每日里除了挖沟,就是巡逻,我等是来建功立业的,不是来当苦力的!” “带来的粮草快要见底了,再这么耗下去,不等打下城池,我们自己就要先饿死了!”
其次是后勤。十二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的消耗,是一个天文数字。虽然有郑芝龙的舰队源源不断地从大明本土运来粮草,但漫长的海路充满了变数,补给时常会延迟。军中的物资,开始变得紧张。
最关键的是,来自外部的威胁,正在日益逼近。李定国的情报显示,九州岛北部的大名,如黑田、细川、锅岛等,在幕府的严令之下,已经集结了超过十万人的联军,正兵分三路,向萨摩方向缓缓压来。
军心不稳,外有强援。太子朱慈烺,正面临着他领军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面对军中日益增长的骚动,孙可望再次展现了他作为太子“快刀”的冷酷一面。
他亲率一支由三百名羽林卫精锐组成的执法队,如同幽灵般,在庞大的军营中巡视。他授权手下的百户、总旗,可以不经审讯,直接处置任何在军中散布失败言论、聚众赌博、或是挑衅闹事之人。
一夜,一支新附部队的营帐内,几名军官正在借酒浇愁,抱怨着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围城战。其中一人,正是顾炎武的心腹部将,他喝得酩酊大醉,大声嚷嚷道:“什么裂土封侯!我看我等都要死在这鬼地方!太子殿下就是拿我们当炮灰!”
话音未落,帐帘猛地被掀开。孙可望带着一队面无表情的执法官,走了进来。
“拖出去。”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孙指挥!你……你想干什么?!”那名军官酒醒了一半,惊恐地叫道。
“干什么?”孙可望冷笑一声,“让你知道,什么叫军法!”
次日清晨,在全军的早操点卯之时,那名军官,连同其他十几名被抓到的“违纪者”,被一同绑在了刑架上。
孙可望亲自宣读了他们的“罪名”:“动摇军心,散布谣言,其罪当斩!念在战时,姑且饶尔等一命!着,各鞭刑一百,以儆效尤!”
“啪!啪!啪!”
浸过水的牛皮鞭,带着风声,狠狠地抽在那些军官的背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每一个士兵的耳边。
这血腥的一幕,暂时压制住了军中的怨言,却也点燃了新附将领们心中愤怒的火焰。他们感到自己的人格和权力,都遭到了羞辱。但面对孙可望的铁腕和太子冰冷的默许,他们敢怒不敢言。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顾炎武联合了数名同样手握重兵的豪强将领,再次求见太子。
这一次,他们没有了兵变时的嚣张,也没有了请战时的狂热。他们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与一丝恳求。
“殿下!”顾炎武一进帐,便单膝跪地,“臣等有罪,治军不严,请殿下责罚!”
太子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顾炎武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殿下,如此围困下去,军心必乱!孙指挥的法子,虽能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啊!将士们心中的怨气,如同被堵住的洪水,迟早要决堤的!”
“是啊,殿下!”另一名将领也恳求道,“北边九州的援军,最多还有七日便到!我等若再不决断,届时腹背受敌,十二万大军,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请殿下早做决断!”所有将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太子朱慈烺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帘。
帐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整个大营,都笼罩在一片泥泞与黑暗之中,只有远处鹿儿岛城那模糊的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听着帐外将士们的恳求,感受着帐内压抑的气氛,又看了看地图上,那些如同催命符一般,正在不断逼近的敌军箭头。
他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破局之法。否则,他,连同这十二万大军的赫赫威名,都将被活活困死在这座坚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