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心中已然似明镜一般,他沉默片刻,终是斟酌着开口,声音因久病而略显沙哑,却带着十足的谨慎:
“陛下……”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积蓄气力,也似在权衡措辞,“臣斗胆妄测,陛下心绪不宁,可是……因海瑞一事烦恼?”
这句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嘉靖帝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并未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袍袖的滚边。
时间仿佛凝滞了许久。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对上了陈恪探询的目光。他没有愤怒,没有否认,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浓浓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语气,缓缓颔首,承认了:
“朕这些时日…将那狂悖之徒的奏疏,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每个字都耗费着他极大的气力:“初时只觉得怒火攻心,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可看着看着…静下来细思…竟觉得…他有些地方,似乎…并未说错。”
这几乎是这位骄傲帝王一生中极少有的、近乎自我否定的坦言!
陈恪心中巨震,他万万没想到嘉靖会如此直接地袒露这份深藏的困扰。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迂回劝慰的说辞,瞬间显得苍白无力。
他急忙收敛心神,迅速斟酌字句,试图为皇帝找一个台阶,也是为这僵局寻一个缓冲:““陛下圣明烛照,虚怀若谷,方能静思己过。然则,天下至大,政务浩繁,纵有积弊,亦非尽为陛下之过。正所谓‘皇命不下县’,多少政令出自京师时本是良法美意,然行至省府州县,经手胥吏官僚,层层盘剥,阳奉阴违,早已扭曲变形,千疮百孔。此乃百年积习,非一日之寒,陛下深居九重,纵有洞悉之心,亦难免为奸佞庸吏所蒙蔽……”
陈恪这番话,堪称官场标准说辞,将问题归咎于“执行层面”,为统治者开脱,也是常见的宽慰方式。
然而,嘉靖帝却缓缓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眼神中掠过一丝清醒的痛苦与自嘲,语气竟带着一种罕见的坦诚:“不必如此说。陈卿,这些话,朕平日里听得多了,也自欺得够了。”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虚无:“海瑞…他说的不是下面的人。他句句所指,皆是朕…是朕这二十年来,潜心玄修,疏于朝政;是朕默许严嵩那样的人去替朕做那些事,去满足宫中的用度、修观的耗费;这些,难道不是朕的过错吗?”
他仿佛在叩问自己的内心:“朕也希望他说的全是错的,是诽谤,是狂言…可朕每每思之,对照现实,竟觉得…他言之有理。这江山,这黎民,在朕手中,似乎…确实不如太祖太宗时了,甚至不如朕登基初年那般…有朝气了。”
陈恪刚想继续宽慰,说些“陛下仍有诸多功绩”之类的话,嘉靖却抬手制止了他。
皇帝的声音愈加深沉,那是对于身后名的极致忧虑:“朕也怕啊…陈卿。”
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朕怕祖宗的江山,煌煌大明,真的毁在了朕的手里!朕怕千秋史笔,不会记得朕平定倭寇的些许功劳,只会记得朕沉迷修道、耗竭民力、二十余年不视朝!他们会说…会说朕是一个…怪张荒唐的昏君!朕甚至想过…”
他的声音骤然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寒风听去,却带着石破天惊的意味:“…还不如,就此退了位,让裕王来坐这个位置…”
“陛下!”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陈恪头顶!
虽知这极可能是皇帝在极度情绪化、钻入牛角尖时的愤激之语、绝望之思,绝非冷静决断,但这话能从嘉靖口中说出,已证明海瑞那封奏疏对其心理造成的冲击是何等毁灭性!
其心态已近乎崩溃边缘!
嘉靖竟被海瑞的奏疏和连日来的压力,逼至如此境地?
竟萌生了放弃九五至尊之位、将这副沉重担子抛给裕王的念头?!
诚然,裕王仁厚,若继位,或许更能听进谏言,或许更支持革新,对他陈恪的诸多设想未必是坏事。
但——绝不能是现在!绝不能以这种方式!
陛下若在此时、因此事退位,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嘉靖朝政治路线的彻底否定,意味着朝局将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清算!
徐阶、高拱、赵贞吉……这些大佬岂会坐视?
他们必将围绕新君展开新一轮、更激烈的倾轧!
他陈恪这些年凭借陛下超然信任所经营的诸多布局——神机火药局、新军、乃至与边镇将领若隐若现的联系。
这些陈恪的心血都将失去最根本的庇护,瞬间暴露在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陛下在,他是独一无二的“孤臣”,是圣心独断的利剑。
陛下若不在,他立刻就会变成所有派系眼中亟待瓜分或铲除的“肥肉”或“异类”!
更可怕的是,陛下若因海瑞之言退位,那海瑞所揭露的所有弊病,岂非全都坐实?
届时,为了安抚清议,为了彰显新政,他陈恪所做的许多实事,那些不可避免的非常手段,甚至他与陛下默契下的某些默许,都可能被翻出来,成为攻讦的罪证!
这绝非他想要的变革!这将是彻底的失控和灾难!
电光石火间,万千念头掠过脑海,带来的是刺骨的冰寒。
不行!绝对不行!
必须阻止陛下!
必须立刻将陛下从这危险的牛角尖里拉出来!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病体的虚弱。陈恪猛地吸一口气,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双手撑住躺椅扶手,挣扎着便要起身!
然而他病体实在太虚,双腿绵软无力,刚一站起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毯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嘉靖帝猛地睁开眼,诧异地看向他。
陈恪却顾不得疼痛与狼狈,他就以这跪伏于地的姿态,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急切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恳切,打断了皇帝那危险的思绪:
“陛下!陛下何出此等……此等谬误灰心之想?!万万不可啊!”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声音,言辞变得极其锐利而清晰:
“国之兴衰,社稷存续,乃天地气运、君臣万民共业!岂是陛下一人所能决?又岂能尽是陛下一人之过?!”
“如今朝局虽有艰难,灾异虽频,然绝非不可收拾之局!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所系!此刻正当陛下乾纲独断,励精图治之时!陛下若此时言退,则中枢动摇,天下顷刻大乱!陛下岂忍见祖宗基业、亿兆黎民陷于水火否?!”
他见嘉靖眼神微动,似被这“天下大乱”四字所震,立刻趁热打铁,语速加快,声音中注入一股强大的、近乎煸动性的力量:
“臣冒死直言!陛下御极三十五年,绝非无所作为!陛下初登大宝,革除弊政,励精图治,一扫前朝暮气,臣愿称之为——‘嘉靖中兴’之始!”
他巧妙地将嘉靖执政早期的一些积极举措提炼出来,冠以“中兴”之名,直接回避了中后期特别是近十年的种种弊政。
“即便近年来,天灾人祸不绝,然陛下亦非坐视!东南倭患,赖陛下支持,终得平定;北虏叩关,陛下运筹,乃有通州之大捷!整顿京营,革新火器,乃至臣所掌之神机局,所省国帑、所强军力,皆出自陛下之圣断!漕粮改银之后,活民无数,亦乃陛下之恩泽!”
他将嘉靖近期为数不多的、确实可称道的政绩一一列举,将其全部归功于皇帝的“圣断”与“恩泽”,刻意营造出一种“陛下仍在积极有为”的光辉叙事。
“事在人为,天道酬勤!棋局尚未终了,岂可因一时之困顿,便轻言弃子认输?陛下!一切犹未可知!一切尚有可为啊!”
他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充满了急切的鼓舞与坚定的信念。
自始至终,他巧妙地、彻底地回避了“海瑞”这个名字,更绝口不提那封奏疏的具体内容以及皇帝近十年的过失。
他只是竭力描绘一幅“陛下仍有丰功伟绩”、“局面大有可为”的图景,将嘉靖从自我否定的深渊边缘,强行拉回到“励精图治”、“尚有可为”的帝王轨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