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的两侧,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两个“人”。
它们穿着样式古怪的对襟褂子,颜色灰败,脸上涂抹着惨白的油彩,两腮上画着两团圆形朱红,嘴唇也是鲜红的一点。
它们垂手而立,眼珠漆黑,没有一丝活气,像是纸扎铺里搬出来的童男童女。
我沿着戏台前的一条走道,向着两张太师椅挪去。
越来越近了。
太师椅上的纹理渐渐看清,有些地方都已经磨损的发黑。
左边空椅的扶手上雕刻着模糊不清的花纹。
右边椅子上,“新娘”红盖头垂下的流苏一动不动。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从红呢大衣的袖口处露出了指尖。
她的手指修长,涂着和盖头同样鲜红的颜色,指甲尖利。
毫无血色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瓷器。
我在离太师椅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李浩在哪?”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红盖头下,新娘毫无反应。
站在戏台侧面的两个“童男童女”,却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它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婚礼,尚未开始。”一个声音直接响在我的脑子里。
“他在哪?!”我提高了声音,握紧了手里的老虎钳,“你们把他怎么了?还有刘师傅!这是你们干的,对不对?!”
沉默。
然后,“新娘”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鲜红的指甲在暗红烛光下,像滴血的爪尖。
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台下的“宾客”,轻轻一点。
随着她指尖的动作,台下的中央区域里,一个原本僵硬不动的身影,像提线木偶一般,“咔哒”一声,动了一下。
是耗子。
他穿着平时上班常穿的那件灰蓝色夹克,脸色惨白如纸,双眼圆睁,瞳孔扩散得极大,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他的嘴角向两边咧开,形成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露出整齐的牙齿。
他“坐”在一个看不见的椅子上,保持着那个姿势,对着我“笑”。
他就像一个被精心装扮然后摆好姿势的人偶。
“耗子!”我失声喊道,就要冲下台阶。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关节扭动的声音,如同骤雨般响起。
戏台下,那片被烛光照亮的区域里,所有的身影,齐刷刷地朝我看过来!
一张张惨白模糊的脸,五官上蒙着一层水汽,看不真切。
它们无一例外,全都保持着和耗子一模一样,标准而空洞的“微笑”。
它们的眼睛,也都同样的空洞无神,却又死死地“盯”着我。
被如此数量的存在集体“注视”着,我浑身颤抖,冲下去的勇气瞬间被击溃,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时辰,到了。”
戏台侧面的两个纸人,动了。
它们迈着僵硬的步伐,一左一右,朝着我走来。
它们要“请”我入座。
不!不能坐上去!坐上去,就会变得和耗子一样,变成了台下那些“东西”的一员!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我怪叫一声,不再犹豫,将手中的老虎钳,用尽全力,朝着右边离我稍近的“纸童男”狠狠砸去!
“噗!”
一声闷响,老虎钳深深扎入了“纸童男”的肩膀的位置。
没有流血,没有惨叫。
只有一层如同粉尘般的东西从破损的“皮肤”处落下。
“纸童男”的动作顿了一下,漆黑无光的眼珠转动,看向自己肩膀上的异物,然后,它抬起另一只僵硬的手,抓住了老虎钳的木柄。
“咔吧。”
坚硬的木柄,在它那看似脆弱的手里,像脆饼干一样被轻易捏断。
与此同时,左边的“纸童女”已经悄无声息地贴近,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搭上了我的左臂。
纸童女的手上带着阴湿的寒气,瞬间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我的左半边身体猛地一麻,力气瞬间被抽空。
“放开我!”我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去掰她的纸手,纸手坚硬的如铁箍一般,纹丝不动。
两个纸人一左一右,架着我,毫不费力地将我拖向空着的太师椅。
它们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挣扎没有丝毫作用。
台下,一张张惨白的笑脸,“笑”得更“欢”了。
脑海中沸腾无数的窃窃私语,充满了嘲笑与迫不及待。
我被按在了太师椅上。
纸人的手松开,它们并未退下,而是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的站立在我的后方,冰冷的气息笼罩着我。
在我坐下的瞬间,一股阴寒的力量从椅子传来,将我牢牢吸附住。
这让我除了眼珠以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右边的“新娘”,在我坐下后,微微侧了侧头,红盖头的流苏微地晃动了一下。
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优雅地交叠在一起。
“一拜——”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席卷了整个“礼堂”。
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震得人头皮发麻。
拜?拜什么?向谁拜?
我惊恐地转动眼珠,看到戏台正对面的黑暗深处。
那里正浮现出一个巨大模糊的阴影。
阴影在不断的扭曲和蠕动,慢慢构成一个类似“囍”字的形状。
而我僵硬的身体,在无形力量的操控下,开始缓慢地向前弯曲。
“一拜——”
我的身体像一具提线木偶,被无形而冰冷的力量强行操控着,开始向前弯曲。
我的头颅被压着,一点点低垂下去,视线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膝盖上。
台下的“宾客”们,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兴奋”。
它们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无声的“注视”变得无比灼热。
我“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舌头,舔着我的后背,我的脖颈,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我。
耗子空洞微笑着的脸,在一大片宾客中中显得格外刺眼。
不!不能拜下去!
一旦完成这个“仪式”,会发生什么?我会变得和耗子一样?
还是像老刘那样,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抗拒的意念在灵魂深处尖叫着,但是肉体却纹丝不动,继续执行着屈服的指令。
我的额头离冰冷的地板越来越近……
但就在我的额头即将触碰到木板时。
“嗤啦——!”
一声清晰的布料撕裂声,突然从我身边响起。
操控我的无形力量,出现了细微的顿挫!
就像精密的齿轮突然卡进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我的眼珠还能动,用尽全力向右侧的“新娘”看去。
只见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其中左手的指尖,不知为何,深深掐进了自己右手红色呢绒大衣的袖口里。
指尖用力的将呢绒面料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裂口边缘,没有露出预想中的人类肌肤,或者老虎的皮毛。
裂口之下,是一片仿佛能将光线都吸收进去的虚空。
纯粹到没有任何颜色和质感的“无”。
在虚空的边缘,渗出了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缓慢地沿着袖口内侧滑落,滴在她鲜红的纱裙上。
就是这极其微小的动作和变化,似乎瞬间打破了她身上完美而诡异的“静止”感,也干扰了笼罩整个“礼堂”,操控仪式的无形力量。
“时辰……不对……”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的音调里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杂音。
台下灼热的“注视”感,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和涣散。
机会!
我不知道这诡异的变化因何而起,也许是“仪式”本身的反噬?
这转瞬即逝的间隙,是我唯一的生机!
身体依旧僵硬,但我身上的控制力松动了微小的一丝。
就是这一丝松动,让我被恐惧和求生欲煎熬的灵魂,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全部集中在唯一还能稍微自主活动的部位:我的牙齿。
舌尖抵住上颚,我用尽全身残留的意志,不顾一切地狠狠咬了下去!
我咬的是口腔内壁的嫩肉,用尽死力,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
“噗——”
剧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鲜血从齿缝间涌出。
与“礼堂”里的气味截然不同。
这是属于活人,炽热的血液。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我喉咙里挤出,混合着血沫。
“嗡——”
整个“礼堂”的空间,都随着我这一口鲜血和闷哼,诡异地“震动”了一下。
暗红色的烛光剧烈地摇曳起来,台下那些惨白的笑脸,第一次出现了“表情”的波动。
那一张张咧开的嘴似乎僵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与不安?
最明显的是我身后两侧如同门神般矗立的纸人。
它们身上那股阴冷凝固的气息,被这口带着强烈生人的鲜血气味一冲,竟微微紊乱了一瞬。
虽然它们立刻恢复了冰冷僵硬,但那瞬间的迟滞,被我清晰地感知到了。
而右边太师椅上的“新娘”,在血味弥漫开来的瞬间,盖着红盖头的脸,转向了我这边。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两道夹杂着一丝别样情绪的“视线”,穿透红纱,钉在我身上。
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看见戏台侧面,绘着山水花鸟的陈旧布景板下方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纸人,也不是任何“宾客”。
那是一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矮小轮廓,是个小孩?
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前完全被忽略。但此刻,它抬起了头,朝着我的方向“望”来。
我看不清它的脸,只看到两点微弱的绿光,像是夏夜坟地里的磷火,一闪而逝。
然后,那个矮小的轮廓抬起一只手臂,迅速地对着我这边,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
他伸出食指,指尖向下,飞快地虚点了一下我面前的木地板,随即手臂缩回阴影,那两点绿光也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个动作快得如同幻觉,台下台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因我的异常和“新娘”的细微变化而被牵制,没有任何“东西”看向那个角落。
什么意思?指向地板?
我的大脑在剧痛和恐惧中疯狂运转。
地板?我面前的地板上,有灰尘和裂纹,还有什么?
等等……还有纸钱碎片。
仪式……拜堂……纸钱……祭奠?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这不是婚礼!这更像是一场阴婚!
一场以活人为祭品,献给某个存在的邪恶仪式!
而纸钱,是给死人的!
那个矮小轮廓的手势,是在提示我什么?
破局的关键,在这“礼堂”本身,在这仪式的“根基”上?
剧痛让我的思维异常清晰,也异常大胆。
反抗仪式本身?我做不到。
但如果是干扰这个仪式的“场地”呢?
那个孩童般的轮廓,是敌是友?
是这诡异存在的一部分,还是被困在此地的其他什么东西?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能感觉到,那因为我咬舌和“新娘”的异常而出现的僵持正在迅速消退。
无形的操控之力重新变得稳固,它推着我的头颅,继续向地板叩去。
纸人身上散发的寒气再次笼罩下来。
在我的额头即将再次触碰地板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将口腔里积聚的鲜血,用尽此刻唯一能控制的一点舌部力量。
混合着唾沫,朝着面前地板上一片颜色最深的裂缝,狠狠地“呸”了出去!
“噗嗤!”
一小团暗红色的血沫,准确地落入了那条裂缝。
“滋——”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从裂缝中传出。
原本普通的裂缝,竟然以血沫落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数道如同血管般的黑色纹路!
纹路所过之处,厚厚的灰尘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拂开,露出下面颜色更加深暗的木质。
紧接着,一股亡魂叹息般的感觉,从裂缝中泄露出来!
“啊——!!!”
在台下那一片惨白的“笑脸”中的某一个方位,爆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尖叫!
这尖叫如同一个信号。
“轰——!!!”
整个“礼堂”剧烈地震动起来!
腐朽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
那些静止不动的暗红蜡烛,烛火终于疯狂地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