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九月初,豫中的秋意已深,郏县原县衙二堂,如今是义军开会的地方,刘处直正在召集诸位开会商议南下一事。
除了左营营官孔有德,前营营官高栎、中营营官李茂、后营营官史大成、右营营官刘体纯、骑兵营营官马世耀这次都来了,因为左营除了炮队只有一个千总部所以这次抽调兵力南下就不抽左营的人了。
这五位营官被刘处直召来的路上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大概就是之前在宁州商量的南下一事准备实施了。
刘处直没有坐在主位,而是与众人围在炭盆旁,他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缓缓开口道:“诸位兄弟,都是自家人,客套话就不说了。”
“今日请你们来,就是要定下南下发展之事,之前我与各位透过风,如今我们刚到河南,官军还没有准备好,我觉得要快点实施了,不然后面战事一起反倒不好做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继续道:“计划不变,主将仍是我儿能奇,副手李来亨、陈石头,兵力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才清晰地说道:“前、中、后、右四营,每营出五百正兵,骑兵营,出三百骑兵,都要两年以上的老兵,别拿新兵糊弄我。”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听到具体数字时,帐内还是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尤其是三百骑兵,让马世耀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史大成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率先开口说道:“大帅!南下开辟基业,俺老史举双手赞成!能为咱们克营留条后路,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这五百正兵......您也知道,咱后营实力一直不如其余几营,到现在老兵就那千把人,剩余的三千号人都是新兵为主……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自己实力不行,抽走这五百号人更完蛋了。
刘体纯也说道:“大帅,史营官所言,亦是体纯心中所虑,五百老兵非是小数。”
“如今虽暂得安稳,然卢象升虎视眈眈,豫省官军也不可小觑,骤然抽调如此多精锐南下,万一战事又起,各营战力必然大损,恐误大局啊。”他的话更侧重于军事层面的考量。
马世耀更是直接苦着脸道:“大帅,三百骑兵......这简直是要剜我的心头肉啊!咱们骑兵营一共才多少家底?这些马,这些骑兵,都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南边多山多水,骑兵施展不开,派去三百骑兵,万一有个折损......”他摇着头,一脸肉痛。
李茂没有说话,但眉头紧锁,显然也认为这个抽调力度过大。
高栎想了想开口道:“大帅,南下之事,势在必行,然,正如几位兄弟所言,兵力抽调,关乎各营根本,亦关乎我军眼下安危,是否......能否酌减一些?每营三百,骑兵一百五?如此,既能成事,亦不伤元气。”
刘处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既然军官们不是反对南下,而是心疼自己的队伍,那这事就好办了,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为将者的本能,等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站起身,目光看向旁边几人。
“诸位兄弟的难处,我刘处直知道,这些弟兄,都是跟着咱们一路转战过来的。”
“但是此事关乎我义军生死存亡,关乎我们能不能在这乱世真正立足,而不是像无根浮萍般一直漂浮,我们不是官军没有那么多受过一定训练的卫所兵可以随时补充营兵的损失,一旦吃一场大败仗我们可能一年甚至数年都缓不过来。”
“所以我们必须派出最可靠的兄弟,最能打的兵!这支偏师,不是去游山玩水,他们是去为我们所有人,趟一条生路,辟一块基业!他们的肩上,扛着的是我们义军上下的未来!”
他走到史大成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大成,你后营实力差点我也知道,缺了这几百兵以后补上就行。”
他又看向刘体纯:“老刘,你担心战力受损,但我问你,是暂时损失五百人,换取一个能让我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的根基重要,还是抱着这一两万人在这中原一直流动,每天朝不保夕的好点。”
最后,他目光落在马世耀身上:“老马,你的骑兵数量少,觉得南边水网山地多大队骑兵难行这想法也没错,但三百骑兵,关键时刻就是能奇他们撕开缺口、绝处逢生的利刃!是决定他们能否立足的关键力量!”
一番话,说得众人默然,道理他们都懂,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
刘处直也知道,光讲大道理不行,必须拿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他回到座位,沉声道:“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不是我刘处直的作风,今日,我在此立下三条规矩,绝不让诸位兄弟吃亏!”
“第一,凡自愿南下的士卒,自离营之日起,月饷增加一两白银!其家小若在熊耳山中,份例照旧李中举会额外拨付钱粮照顾,绝不让弟兄们有后顾之忧!”
“第二,”刘处直继续道,“凡出兵各营,享有优先补充权!日后俘获的官军降卒或者有逃兵加入,只要身体健全、无恶习者,优先补充给你们!沿途吸纳的流民青壮,优先由你们挑选!以后作战缴获的或者熊耳山生产的甲胄、兵器,由你们先挑。”
“最多半年,必定让各营兵力、装备,恢复甚至超过现有水平!”
“第三,南下偏师所需粮草、银钱、药材,由辎重营和此次郏县缴获中优先拨付,绝不占用各营自己的辎重储备!他们的家小在熊耳山中的也会享受一定的优待。”
这三条承诺,尤其是优先补充权和士卒月饷加一两,如同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乱世中,兵员和银饷就是命根子,有了这个保证,各营虽然暂时损失了部分精锐,但长远看,实力不仅不会受损,反而可能因为获得更多优质兵源和装备而增强,参与士卒们也因为饷银提升干劲十足。
话说到这份上了,刘体纯几人拱手道:“大帅思虑周全,我等再无异议,遵令而行!”
马世耀虽然还是心疼他的骑兵,但也知道大局已定,而且大帅的补偿确实到位,他咬牙道:“大帅,三百骑就三百骑!我挑最好的!只盼他们能在南边站稳。”
高栎和李茂也齐声道:“前营(中营)遵命!”
说服了五位营官,刘处直心中大定,当晚,他命人准备了几样简单却精致的菜肴,一壶好酒,在自己的内帐,单独召见了刘能奇、李来亨、陈石头三人。
刘处直亲自为他们斟满酒,看着这三个年轻而又即将肩负千钧重担的年轻人,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期许,有骄傲,更有难以掩饰的担忧。
“能奇、来亨、石头,你们都过来,今天这里没有大帅有些话,我得跟你们掏心掏肺地说清楚。”
三人挺直脊背,神情无比专注。
“南下之路,千难万险。”刘处直抿了一口酒,目光仿佛看到了那遥远的、陌生的南方,“官军的围追堵截,地方豪强的团练,深山老林里的土匪山贼,错综复杂的土司势力,还有那防不胜防的瘴气瘟疫,以及可能面临的孤立无援和粮食短缺......每一样,都可能让你们万劫不复。”
“这不同于我们在中原流动作战,打不过可以跑,你们是去想办法扎根,必须直面所有这些困难,而且,没有援军。\"
他的语气无比严肃,让三人的心也沉甸甸的。
“你们三个,记住我的第一句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现在是真正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刘处直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能奇,你为主将,要有担当,有决断,但绝不可刚愎自用!遇大事,必须多听来亨、石头的意见,三人商议定策!来亨,你脑子活,点子多,这是你的长处,但也要时刻记住能奇是主将,最终决策要尊重他,更要竭力维护他的威信!”
“石头,你性子稳,是队伍的压舱石,看到他们有可能冒进或者疏漏的地方,一定要及时提醒,哪怕话说得重一点,也要说!你们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爹,我们记住了!我们一定像亲兄弟一样,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绝无二心!”刘能奇郑重承诺,李来亨和陈石头也重重点头,眼神坚定。
刘处直欣慰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到了南方,行事方式要彻底改变。”他压低了声音,如同传授心法,“忘掉我们在中原、在陕西的那套打法,不要急着亮出我们的大旗,不要动不动就攻城掠地,那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要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去,多结交当地的穷苦百姓,货郎、樵夫、渔民、佃户,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势力分布。”
“对付那些为富不仁的士绅大户,要么不动,隐忍观察;要动,就必须谋划周全,雷霆一击,务必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切记,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扎根,是生存,是发展!不要争一时之长短,不要图一时之痛快。”
“刘处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面略小的、针脚细密的丝绸旗,以及一道盖着他帅印和私印的手令。
他将旗和手令郑重地放到刘能奇手中:“能奇,这面旗,和这道手令,你收好,这代表着爹,也代表着咱们义军授予你的全权!”
他凝视着刘能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刘处直以义军盟主之名,授你开府建衙之权!南下之后,一切军务政务,皆由你三人临机决断,不必事事请示!”
“遇到贤才能人,无论他是落魄书生、山野猎户、不得志的小吏,甚至是降兵中有真本事的,只要你看准了,觉得可用,便可自行委任官职,量才录用!如何建立咱们的根基,是潜入山区,还是控制水网?是联络土司,还是发动佃户?爹不遥控你,全凭你们自己判断!我只要一个结果——”
刘处直用力一拍刘能奇的肩膀,声音斩钉截铁:“在南方,给我扎下一颗钉子!一块能让我们义军退可守、进可攻,能生息养民,能锻造兵器,能训练士卒的地盘!一块真正的根据地!”
刘能奇双手捧着那面沉甸甸的旗和手令,感觉仿佛接过了千钧重担,血液在胸腔里奔涌,眼眶微微发热。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义父!孩儿......孩儿定与来亨、石头两位兄弟,同心同德,肝脑涂地!纵是前方有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我们也一定闯过去!绝不辜负您的信任,绝不辜负营里弟兄们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