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公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
他看着云逍,就像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一个聪慧,虔诚,且懂得感恩的年轻人。
若是能将他引入古佛座下,必是一桩大功德。
“法师言重了。”
高太公亲自为云逍斟满茶。
“老朽不过是古佛意志的执行者,高老庄能有今日,皆是古佛慈悲。”
云逍端起茶杯,神情肃穆。
“太公谦虚了。”
“晚辈斗胆,想向太公请教一个问题。”
“法师但说无妨。”
“太公治理高老庄,让此地成为人间净土,想必耗费了无数心血。”
云逍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探寻。
“可晚辈有一事不明,为何太公不将此等治理之法,推广出去?”
“让天下苍生,都沐浴在古佛的光辉之下。”
“如此,岂非更大的功德?”
这个问题,像一把柔软的刀子,精准地刺向了高太公信仰的核心。
高太公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祠堂内的气氛,似乎也随之凝固了一瞬。
他看着云逍,目光深邃。
“法师,可知何为‘缘’?”
“略知一二。”
“高老庄的百姓,是有缘人。”高太公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片土地有眷恋,对古佛有敬畏。所以,他们能被点化。”
“而庄外之人,心有杂念,贪嗔痴慢,劣根深重。”
“强行度化,只会适得其反。”
“原来如此。”云逍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是晚辈着相了。”
他心中却在冷笑。
说得好听。
不就是怕韭菜长到别人地里去么。
这个献祭法阵,范围仅限于高老庄。
人多了,祭品就不够分了。
“时辰不早了。”高太公站起身,“贤婿与小女的吉时将至,我们该出去了。”
“是。”
云逍恭敬地起身,跟在高太公身后。
孙刑者默默地跟在最后,全程扮演一个没有感情的保安。
三人走出祠堂。
外面,早已是张灯结彩,宾客满堂。
整个高家庄园,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之中。
村民们脸上挂着整齐划一的幸福笑容,向着高太公和两位“圣僧”行礼。
朱刚鬣一身大红喜袍,站在大堂中央。
他本就生得剑眉星目,此刻更是显得英气逼人。
只是,那双总是闪烁着光芒的眼眸里,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频频望向后堂的方向。
那里,是高翠兰的闺房。
“贤婿。”
高太公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必担心,翠兰一切安好。待会儿拜了堂,入了洞房,她的病,自然就好了。”
朱刚鬣闻言,眼中的忧虑才稍稍散去。
他对着高太公,深深一揖。
“小婿,谢过岳父大人。”
高太公满意地点点头。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云逍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了一眼朱刚鬣,又看了一眼周围那些笑容灿烂的村民。
【通感】之下,整个庄园都像一个巨大的精神牢笼。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那尊古佛牢牢掌控。
喜悦,期待,祝福。
纯粹得就像一杯白水,没有一丝杂质。
也因此,显得格外虚假。
“吉时到!”
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喊,整个婚宴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身披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的身影,被两个丫鬟搀扶着,从后堂缓缓走出。
是高翠兰。
虽然盖着盖头,但从她那窈窕的身姿和略显虚浮的脚步,依旧能看出她的病弱。
朱刚鬣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新娘的身上,再也移不开分毫。
那是一种混杂了爱恋,心疼,与无尽期盼的眼神。
云逍看着他,心中轻轻一叹。
可怜的家伙。
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拜堂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喜庆。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除了云逍。
他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他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一击致命,让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的时机。
仪式完成,新人被送入洞房。
婚宴,正式开始。
高太公作为主人家,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在席间穿梭。
朱刚鬣也换了身便服,陪在一旁,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朱郎君,恭喜恭喜啊。”
“是啊,能娶到翠兰小姐这般的美人,真是羡煞我等。”
“以后可要好好待我们小姐。”
村民们的话语,真挚而热切。
朱刚鬣来者不拒,一杯杯酒水下肚,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他很开心。
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很快,高太公和朱刚鬣便走到了云逍这一桌。
同桌的,还有玄奘和孙刑者。
玄奘正抓着一只烧鸡,啃得满嘴流油,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
孙刑者则抱着一盘瓜子,磕得不亦乐乎,眼神却在四处乱瞟。
“圣僧。”
高太公举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
“今日小女大喜,多谢三位圣僧前来观礼。”
“老朽敬三位一杯。”
玄奘放下烧鸡,擦了擦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客气。”
他言简意赅,又抓起了烧鸡。
孙刑者也连忙放下瓜子,端起酒杯喝了。
云逍则站起身,双手端杯,姿态放得很低。
“太公言重了。”
“能参加令媛的婚礼,是晚辈三人的荣幸。”
他看着高太公,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朱刚鬣。
“晚辈也祝朱郎君与高小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多谢圣僧。”
朱刚鬣憨厚一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云逍同样将杯中酒喝干。
然后,就在他放下酒杯的瞬间。
他的手,像是突然一滑。
“哎呀。”
他轻呼一声。
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向着祠堂的方向,飞了出去。
啪!
酒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杯中残留的酒水,洒了一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
“罪过,罪过。”
云逍满脸歉意,连连躬身。
“晚辈一时手滑,惊扰了大家,还请太公恕罪。”
高太公微微皱眉。
他倒不是心疼一个酒杯。
只是,云逍这个失误,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刻意了。
“无妨。”
他摆了摆手,准备让下人来收拾。
但,已经晚了。
只见那洒落在地的酒水,并没有像寻常液体那样散开。
而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迅速渗入了地面的青石砖缝之中。
下一刻。
嗡——
一声轻微的嗡鸣,从地下传来。
以酒水洒落之处为中心,一道道纤细如发丝的血色纹路,瞬间亮起。
它们在地砖之下,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眨眼之间,便覆盖了整个高家庄园的地面。
一股古老而邪异的气息,冲天而起。
原本喜庆祥和的气氛,瞬间被撕得粉碎。
所有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他们茫然地看着脚下亮起的血色阵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刚鬣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猛地看向地面,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这……这是什么?”
高太公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死死地盯着云逍,眼神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你……”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个法阵,是他耗费了数年心血,悄悄布置下的。
除了他自己,绝无第二个人知晓。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云逍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亮起的阵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儿,咬钩了。
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看向一脸惊愕的朱刚鬣。
“朱郎君,你可知,令岳为你准备的这份‘新婚贺礼’,是什么吗?”
朱刚鬣愣住了。
“圣僧,你这是何意?”
“何意?”云逍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好奇,翠兰小姐的‘离魂症’,为何时好时坏,全靠那尊古佛吊着命吗?”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答案。”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病。”
云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是一种状态。”
“一种为了迎接一个更强大灵魂的入住,而被人为维持的,‘灵魂虚弱’的状态。”
“换句话说,你深爱的高小姐,早就成了一具只剩下本能的活死人。”
“一个……容器。”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朱刚鬣的脑海中炸响。
他整个人都懵了,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云逍。
“不……不可能!”
“你在胡说八道!”
“翠兰她……”
“她只是病了,她会好起来的!”
“是吗?”云逍的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高太公,“高老太公,您说呢?”
高太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知道,事已至此,再也无法隐瞒了。
他的伪装,被这个年轻人,以最粗暴的方式,彻底撕碎。
既然如此……
“没错!”
高太公突然嘶吼起来,状若疯魔。
他脸上的慈祥和伪善,荡然无存,只剩下扭曲的疯狂与刻骨的恨意。
“他说得没错!”
“翠兰的病,就是好不了!”
“她的魂魄,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散了!”
“若非古佛慈悲,以大法力为她续命,她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朱刚鬣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如纸。
“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高太公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怨毒,“告诉你有什么用?”
“你能救她吗?”
“你这堂堂的天蓬元帅,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你有什么用!”
他指着朱刚鬣,一句句地控诉着。
“我求过你,我跪下来求过你!”
“让你去求求你那些天上的同僚,求一枚仙丹,求一道仙法!”
“可你呢?”
“你只会说天规戒律,只会说无能为力!”
“既然你救不了她,那就让老夫来救!”
朱刚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上充满了痛苦与自责。
“我……”
“够了!”高太公打断了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你不必再说了。”
“古佛给了我指引。”
“以魂养魂,方是正道!”
“只要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与翠兰命格相合的灵魂,注入她的体内,她就能活过来!”
“而你,朱刚鬣……”
高太公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死死地锁定了朱刚鬣。
“你就是古佛为翠兰选中的,最好的‘药’!”
“你爱她,不是吗?”
“你不是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吗?”
“现在,就是你证明你爱她的时候了!”
“献出你的灵魂,献出你的一切,让她重生!”
“这,才是真正的爱!”
这番颠倒黑白,扭曲疯狂的言论,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玄奘停下了啃鸡的动作,眉头紧锁。
孙刑者手里的瓜子,也掉了一地。
这老头,疯了。
朱刚鬣更是被这番话,冲击得心神俱裂。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敬重无比的岳父,只觉得无比陌生。
“你……你疯了!”
“为了救翠兰,你就要牺牲我?”
“牺牲?”高太公嗤笑一声,“这怎么能叫牺牲?”
“这是成全!”
“成全你们的爱情,让你们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在一起!”
“你,应该感谢我!”
话音未落。
高太公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敕!”
符箓无火自燃。
一道金光,瞬间射向朱刚鬣。
朱刚鬣猝不及防,只觉得浑身一僵,仿佛被无数条无形的绳索捆住,动弹不得。
“定身符?”
他心中大骇。
这只是最低阶的符箓,以他的修为,本该视若无物。
但此刻,他却无法挣脱。
是酒!
他之前喝的酒里,有问题!
高太公趁此机会,身形如电,瞬间冲到朱刚鬣面前。
他的目标,不是朱刚鬣本人。
而是他腰间挂着的那件,作为聘礼送出的兵器。
上宝沁金耙。
高太公一把夺过九齿钉耙,脸上露出得意的狂笑。
“哈哈哈,成了!”
“钥匙,到手了!”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祠堂。
“拦住他!”
云逍大喝一声。
孙刑者反应最快,一个闪身,便挡在了高太公面前。
“老头,把东西放下!”
“滚开!”
高太公怒吼一声,身上爆发出一股远超普通老人的强大气息。
他竟然也是个修士。
虽然修为不高,但此刻在狂怒的加持下,竟也气势惊人。
他挥动手中的九齿钉耙,向着孙刑者砸去。
孙刑者不敢硬接,只能闪身躲避。
就这么一耽搁。
高太公已经冲到了祠堂门口。
他高高举起九齿钉耙,对准了佛像底座那个不起眼的凹槽。
“古佛在上!”
“信徒高远,今日为您献上最完美的祭品!”
“请您降下神力,救救我的女儿!”
他嘶吼着,将九齿钉耙,狠狠地插了进去。
咔嚓!
一声脆响。
九齿钉耙与凹槽,完美契合。
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
下一秒。
轰隆隆——
整个高老庄,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祠堂内,那尊诡异的古佛雕像,双眼猛地射出两道妖异的红光。
地面上,早已亮起的血色阵纹,光芒大盛。
一道道血色的光柱,从庄园的各个角落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交汇。
一个巨大无比的血色光幕,如同一个倒扣的碗,瞬间将整个高老庄笼罩在内。
天,变成了血红色。
庄园上空,一个巨大的灵魂漩涡,缓缓形成。
漩涡之中,传来无数凄厉的哀嚎。
那是被困在法阵中,千百年来不得超生的怨魂。
“啊——”
“救命啊!”
“怎么回事?”
村民们终于从精神控制中,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们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末日景象,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但很快,他们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
一道道黑气,从法阵中涌出,钻入他们的体内。
他们的身体开始扭曲,皮肤变得惨白,指甲变得尖利。
转眼之间,这些淳朴的村民,就变成了一具具没有思想,只知杀戮的傀儡。
他们转过身,用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逍等人。
这些“外来者”,是法阵最好的养料。
“桀桀桀……”
高太公站在祠堂门口,发出刺耳的狂笑。
他张开双臂,拥抱着这血色的末日。
“看到了吗?”
“这就是古佛的力量!”
“这就是我为翠兰准备的新生!”
“朱刚鬣,还有你们这些外来人,都将成为我女儿重生的基石!”
“能为她而死,是你们的荣幸!”
他彻底疯了。
云逍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面色凝重。
麻烦了。
这阵仗,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这个所谓的“以魂养魂”之术,根本就是一个大型的邪恶献祭仪式。
它不仅要献祭朱刚鬣,还要献祭整个高老庄所有人的灵魂。
甚至,包括他们这些闯入者。
“师父。”
云逍看向一旁,依旧在淡定地撕着鸡腿的玄奘。
“现在怎么办?”
玄奘将最后一口鸡肉咽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他看了一眼血色的天空,又看了一眼那些被魔化的村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狂笑的高太公身上。
他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神经质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笑容。
“大师兄,莫慌。”
“你不是常说,要以理服人吗?”
“为师觉得,是时候跟这位高老太公,好好讲讲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