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纤歌没吭声,只是默默地、使劲地,把那把和鱼骨头较上劲的锈剑往外拔。
“嘎吱——”一声,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让人牙酸。
老鱼头似乎对他的沉默毫不在意,或者说早就习惯了。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然后用那只没夹烟杆的手,随意地指了指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点的木盆里,最大的一块鱼尾巴。那鱼尾巴还带着不少肉,甚至能看到清晰的蒜瓣状纹理。
“喏,这块鱼尾巴赏你了,肥!”老鱼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烟锅里,“看着还挺新鲜,便宜你了!”
陈纤歌的死鱼眼终于舍得从锈剑上挪开,瞥了一眼那块鱼尾巴。
蛋白质,大量的蛋白质。按照他现在这具身体的需求,这玩意儿约等于半条命。
没等他做出反应,老鱼头已经不耐烦地用脚尖一勾,将那块鱼尾巴连带着几滴污水,一起踢进了陈纤歌脚边的空盆里。
“啪嗒!”一声,肉块落在盆底,发出沉闷的声响。
“明天继续给我好好杀鱼!别想着偷懒!听见没!”老鱼头用烟杆敲了敲旁边的木柱,发出“梆梆”两声,算是强调,然后慢悠悠地、像个巡视领地的老螃蟹一样,背着手走开了,只留下一串浓烈的烟味和一句警告。
陈纤歌低头看了看盆里的鱼尾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沾满鱼血和铁锈的“凶器”。他沉默地将锈剑在旁边的破布上用力擦了擦,动作比起半个月前,确实,熟练了那么一点点。
陈纤歌看着盆里那块颇具分量的鱼尾巴,又看了看老鱼头那逐渐消失在巷子拐角的、略显佝偻的背影,死鱼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困惑?
这老头,脾气臭得像码头边放了三天的死螃蟹,抠门抠得能从鱼鳞上刮下三两油,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难道是传说中的“良心发现”?还是说,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鱼尾巴用几片还算干净的破布包好,藏在了墙角一个只有老鼠才会感兴趣的破瓦罐里。这是他半个月来,得到的最大一笔“打赏”,得省着点吃。
处理完“战利品”,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一块散发着浓郁腥气、永远湿漉漉的木板前,继续和一筐活蹦乱跳、试图用钳子和他进行友好交流的小虾小蟹搏斗。
分拣这些小东西比杀鱼更磨人。它们数量多,个头小,还特别喜欢到处乱爬,时不时给你来一下“爱的夹击”。陈纤歌的手指已经被夹了好几次,留下几个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徒手格斗(对甲壳类)熟练度+0.1】?
并没有。
他一边机械地将大点的螃蟹扔进一个桶,小点的虾米扫进另一个筐,一边放空他那双死鱼眼,任由思绪飘飞。
阳光透过码头仓库顶棚的缝隙,洒下几道斑驳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鱼鳞的反光。远处传来船只靠岸的号子声,海鸥的叫声尖锐而聒噪,混合着鱼贩的叫卖声、车轮的轱辘声,还有老鱼头时不时爆发出的、中气十足的咆哮声,构成了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乐。
闻起来……嗯,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海水、鱼腥、汗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不,大概是认命。
他看着筐里那些活蹦乱跳,即将被送上某处餐桌的鱼虾,又摸了摸自己依旧干瘪的肚子,一个朴素的疑问在他那没什么波澜的心湖里,悄悄冒了个泡。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头,看向不远处正蹲在地上,用一把破旧的小刀费力地刮着船底藤壶的老鱼头。老头子干活的时候异常专注,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在和那些顽固的寄生物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老头。”陈纤歌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却清晰地传到了老鱼头的耳朵里。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像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不是在提问。
老鱼头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烦,看向陈纤歌:“干嘛?又想偷懒?告诉你,今天的活干不完,晚饭的糊糊都没你的份!”
“不是。”陈纤歌摇摇头,那双死鱼眼平静地迎着老鱼头的目光,“我就想问问,咱们守着这么多鱼,每天杀这么多,为啥不自己弄两条新鲜的吃?非得顿顿啃窝头喝鱼杂糊糊?”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很久了。守着金山要饭吃,这操作,多少有点反逻辑。难道是怕上火?还是说,这大唐的鱼有什么说法,吃了会变傻?
老鱼头听到这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刮刀差点飞出去。他瞪着陈纤歌,脸上的皱纹因为愤怒而挤在一起,看起来更像一张揉皱的渔网了。
“嘿!你小子!”老头用刮刀指着陈纤歌,唾沫星子横飞,“这才几天,吃饱了几天饱饭,就敢打这些鱼的主意了?翅膀硬了是吧?想上天啊你!”
陈纤歌:“……”倒也不必这么激动。我就是单纯的好奇,顺便替我那抗议了半个月的胃问一句。
“你懂个屁!”老鱼头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更加来气,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引得旁边几个同样在干活的渔工都好奇地看了过来,“这些鱼!都是有‘户口’的!你以为是路边随便捡的石头子儿啊?”
陈纤歌的死鱼眼眨了眨。
户口?鱼……还有户口?这世界观越来越离谱了啊喂!
“每一网打上来多少,什么品种,多重,都要登记造册!送到哪个酒楼,哪个大户人家,那都是有数的!少了一条,你赔得起吗?老子这点家当全搭进去都不够!”老鱼头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仿佛少了一条鱼,下一秒就要被拖去砍头。
“再说了!”老头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近乎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陈纤歌,“新鲜鱼那是咱们这种人吃的吗?那是给那些穿着绫罗绸缎、手指头比你腰还粗的达官贵人吃的!咱们这种下九流的贱命,就配吃这鱼杂糊糊!懂不懂?吃太好了,折寿!压不住那福气!”
陈纤歌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好家伙,吃条鱼不仅牵扯到户籍制度、经济赔偿,还上升到了阶级理论和封建迷信的哲学高度?这大唐的鱼,地位确实比我这个穿越者高多了。自带编制,享受特供,死了还得算KpI。
那我这每天杀鱼的,岂不是在“屠杀公务鱼”?会不会被那个传说中的镇妖司跨部门联合执法?罪名是“危害大唐渔业安全”?
“少在这儿给我琢磨那些有的没的!”老鱼头看他那副死鱼样子就来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赶紧干活!手脚麻利点!再敢打这些鱼的主意,老子直接把你捆了扔进澜波江喂鱼去!那些没户口的江鱼,肯定不嫌弃你这身骨头!”
老鱼头说完,又狠狠瞪了陈纤歌一眼,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继续和船底的藤壶较劲去了。
陈纤歌默默地低下头,重新开始和筐里的小虾小蟹搏斗。他拿起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动作轻柔了许多,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一只普通的螃蟹,而是一位有“户口”的“蟹大人”。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鱼腥味的破抹布,不情不愿地盖了下来。澜波港的喧嚣终于舍得调低音量,只剩下几声零星的吆喝和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回响。
陈纤歌瘫在后巷那堆勉强能称之为“床铺”的破烂上,感觉自己像一条刚被摔打上岸,又被盐腌了一整天的咸鱼,连翻身的力气都欠奉。空气里弥漫的依旧是那股熟悉的、由鱼腥、霉味、垃圾腐败和老鱼头汗臭味精心调配而成的“港口特调香氛”,换了半个月前,他能直接被熏得原地飞升,现在嘛……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他甚至能从中分辨出今天死掉的海胆是哪一堆。
他闭着眼,那双标志性的死鱼眼难得休息。十四岁的身体,经过半个月高强度体力劳动和勉强糊口的窝头滋养,虽然依旧是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风吹就晃,但至少皮肉紧实了些,不像刚来时那样,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散架。只是那蜡黄的脸色和鸟窝似的头发,依旧忠实地履行着“我很惨,快打钱”的视觉效果。
“鱼还有户口……”
他脑子里还在回响着老鱼头下午那番“阶级理论与渔业管理”相结合的咆哮。这世界,处处透着一股子“我魔改了,但我装作很合理”的草台班子气息。
“杀鱼给2点熟练度,分拣毛都不给……这经验值系统,简直比老鱼头还抠门。”
他默默吐槽。靠这把破剑砍鱼,砍到天荒地老,估计也就能混个“澜波港第一杀鱼佬(锈剑限定)”的成就,距离能自保甚至吃上一顿没有鱼杂的饱饭,大概还隔着一个太平洋。
“这条路,好像……有点窄啊。”
不能偷吃“公务鱼”,纯体力活又不涨“经验”,难道自己这辈子就要在这后巷里,和鱼腥味、老鱼头、还有那把破剑锁死了?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死鱼眼里,仿佛有两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蒙尘的玻璃珠,在黑暗中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个穷书生,为了半卷破书跟人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科举?读书?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被丢进死水潭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却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换个赛道试试?万一……那边给的经验多呢?”
虽然自己现在这副尊容,去跟人谈“之乎者也”,画面大概率很美,堪比用鱼骨头剔牙。但……总得试试吧?咸鱼还能翻个身呢,虽然翻过来还是咸鱼。
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趁着老鱼头还没开始新一轮的“起床困难户关怀(物理)”,陈纤歌偷偷溜出了棚屋。凭着记忆,他找到了昨天那个旧书摊附近。
果然,那个洗得发白的儒衫身影还在。书生正对着一堆泛黄的旧纸发呆,神情落寞,背影萧瑟,自带一种“怀才不遇,兼职穷困潦倒”的bGm。
陈纤歌深吸一口气,嗯,是知识的酸腐味混合着鱼的咸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勉强能蔽体的破烂衣服,确保没有太大的窟窿正对着人家,然后,迈着他那依旧有些虚浮的步子,走了过去。
走到书生侧后方,陈纤歌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自认为饱含沧桑和对知识无限向往的、但实际上依旧是死鱼嗓的调子,低声念叨:
“呃……举头望明月……”
他卡壳了,后面是啥来着?算了,自由发挥吧。
“……低头……捡鱼鳞?”
书生猛地回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浓烈鱼腥味、顶着一双死鱼眼的少年。那表情,仿佛看到了孔夫子在跳广场舞。
“你……你刚才念的是……”书生张口结舌,似乎被这极具“后现代解构主义”风格的诗句给震慑住了。
“咳,”陈纤歌强行镇定,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合了忧郁、迷茫和一点点“我是个有故事的杀鱼少年”的复杂表情,“这位先生见笑了,小子……小子不识字,只是偶尔听人念叨,觉得……觉得这字里行间,仿佛有光。”
他一边说,一边恰到好处地低下头,用袖子(虽然袖子也脏得可以盘出包浆了)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肩膀还配合着微微抽动了两下,演技浮夸得连他自己都想给自己点个踩。
书生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看了看他那双虽然是死鱼眼、但此刻却努力睁大,试图表现出对知识渴望的眼睛,脸上的震惊渐渐变成了……同情?还有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唉……”书生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这位小……小兄弟,你……你也是爱慕诗书之人?”
“谈不上爱慕,”陈纤歌立刻顺杆爬,语气诚恳得能当场入党,“只是觉得,能识文断字,总是好的。不像小子我,连……连鱼的户口本都看不懂,活得不明不白。”
书生:“……鱼的……户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