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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高密王面色红白交加,然而确实理亏,只得拂袖,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儿欺人太甚,本王今日非要见到陛下不可!”

他转身就走,刘岐下令:“来人,拦下王叔,以免他一错再错,继而犯下不敬祭祀之过,罪加一等。”

负责维持秩序的绣衣卫当即上前,高密王唾骂反抗之下,当场被两名绣衣卫强行押住,引发人群又一阵惊异骚乱。

刘岐全不理会众人发酵的情绪,只继续他的验金流程,举目看向下方:“请吴国献金助祭。”

如此局面,让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吴国世子看傻了眼,忽被点名,他没有犹豫迟疑,赶紧出列,上前跪坐,双手捧金匣呈献。

吴国有大量铜矿开采,富庶程度与人口数量仅次于梁国之下,因此献金分量不轻,金饼足足装了大半匣。

然而吴国世子刚要献金,陪同他前来的吴国使者快步上前,拦下他的动作,正色道:“世子且慢……今日之大祭实在过于蹊跷!只怕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看了一眼那冒溢着血水的火盆,余光扫过气势锋锐的刘岐,而后向太子承所在跪坐下去:“既生异象,是为不祥,还请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向陛下呈明此事,或另择吉日,再行酎金之仪!”

此言出,另择吉日献金的附和声很快将整座神殿填满。

听着庞杂汹涌的声音,刘承看向身侧的母亲:“母后……”

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一不留神便要掀起狂澜,他并不确定父皇是否当真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六弟必然是献了策,但有无被父皇采纳却是未知……六弟向来如此,极度擅长先斩后奏!

而他如今既监国,倘若坐视不理,任由六弟闯出无法收场的大祸,事后父皇定要将他迁怒,让他担责……

刘承来回摇摆,芮泽亦未表态,心中权衡不定,倘若这贼小子今日果真捅出大篓子,一举得罪诸王侯……

芮皇后面色微白,目光却是越过众人,只看向最上方的少微。

宽大的金目面具掩去人的神态,只余神鬼威严,那唯一外露的眼睛乌黑锋利,微微下落,看向那名吴国使者:“尔乃何人,也敢质疑推翻国之大祭。”

跪坐着的吴国使者微微转首抬头,见那高高而立的少女巫者竟具磅礴之气,其身后神台之上一尊尊金像威严高大,好似在为她坐镇。

刹那间,吴国使者自头顶生出寒麻之意,他强自镇定着垂首:“在下不敢……”

继而再次向太子叩首请求:“只因异象不祥,故请太子殿下主持大局,禀明陛下!”

吴国的份量非同寻常,这也是这名使者胆敢如此强硬的原因所在。

刘承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某种暗示,对方想要留有一寸回旋的余地……他若应下,或可结下一份人情。

他强定心神,欲道出一折中说法,祭祀不能取消,或可暂停,先去请示父皇的意思……

然而刘岐的声音响起:“巫神奉天意与圣旨主持大祭,巫神说不能质疑,那便不容置疑。”

话音未落,刘岐即已从吴国世子高捧的匣中抓出了两块色泽灿亮的金饼。

他转身再上一阶,取过神案旁用以分割牺牲的匕首,面向下方众人,一手握金饼,一手持刀,刀划过金灿灿的金饼,发出刺耳声响,划痕卷翻处,却先后现出青白颜色。

“——哐啷!”

众人意外的目光中,刘岐将两块金饼随手掷下,滚至吴国世子和那名使者面前。

“吴国金,内色青白,不如法,当——”

“不!不可能!”在“黜”字落地之前,吴国世子大声道:“此金是由我父王亲自交待备下,吴国绝不屑在区区半匣黄金里动此等手脚!”

因笃信不会有问题,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献金,只将这变故当热闹看!

吴国世子惊惶不解地看向使者,使者已爬坐起身,言之凿凿:“……必是被有心者调换构陷!还请上奏陛下彻查此事!”

“世子,快快随某前去求见陛下!”

使者拉起六神无主的吴国世子。

高密王:“本王也要见陛下!”

“……我等要入宫面圣!”

似欲图趁机遵循着某种法不责众的规则,后方几名还未来得及献金的列侯甚至直接站起了身——只要暂时逃离此祭,总能重新备下如法黄金!

殿内声音一时轰乱,却有突然响起的刺耳惨叫与失声尖叫撕开震散这轰轰乱音。

不明情况之人向上方看去。

少年手中分割牺牲的短刀贯穿了那名欲图离开的吴国使者的颈项。

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众人惊叫,使者颤颤捂住脖子抽搐倒地。

吴国世子吓得张大嘴巴,也瘫倒在地,又恐惧地往后挪退……杀人了,竟然杀人了!

“……六弟!!”刘承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放肆……此乃大祭,此乃吴国使者!”

当众杀了吴国使者,如此任性挑衅,是要逼吴国造反吗!

“正因是大祭,正因是吴国使者。”刘岐不看刘承,看向恐慌安静的众人,尤其是站起身的列侯:“此人做贼心虚,监守自盗,唯恐东窗事发,便煽动诸位一同违逆大祭——”

少年立于巫神之下,手持血刃,微抬下颌,拔高声音道:“此非人臣,实为妖孽,蔽塞天听,构乱君臣,煽动人心,自当杀之祭天,以平神灵怒气!”

“正因我深信吴国王叔心诚至真,因此杀此贪婪祸国之奸贼,以正视听,以免吴国与朝廷互生嫌隙——”刘岐垂眼,看向吴国世子,微微含笑:“兄长认为此举是否应当?”

这声满含信任的兄长让吴国世子劫后余生般猛然回神,连忙点头:“应当,应当……杀得好!思退,你肯信吴国便好,我一定如实禀告父王,再行详查此事,务必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是个矿山富贵窝里长大的世子,也有一副纨绔脾气,手上纵沾过几条人命,但也从来无需他亲自动手,看谁不顺眼,自有下面的人替他去打……像此时这样近距离瞧见熟悉的人被抹了脖子,却是实打实头一遭,没法不害怕啊!

此番入京,进进出出,诸如六安国世子这群人无不是将他捧着……然而穷的怕富的,富的也怕疯的!

而除了怕,他此刻竟还因为对方这份明辨是非的信任,从而感到一丝庆幸感激!

眼看吴国世子如此态度,刘承浑浑怔怔间突然明白了,六弟虽杀了使者,却也信了吴国,免罪免黜……这份信任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送人情,而不是情急之下听从一个使者的私心暗示不清不楚揭过此事……

然而杀人之举实在冲动,六弟难道不知这样的举动会带来怎样后果吗?单是稳住吴国又有何用,接下来究竟要如何收场……

刘承亦遭受冲击,只能先让人将尸首拖下去。

尸身所经处留下血迹,仍被绣衣卫押着的高密王看着那被拖去的尸身,浓密胡须微颤,脑子里只有一道声音:这小儿,这跛脚小儿,真是狠啊……说杀人就杀人。

这小儿,这小儿……岂止是四肢不全,更是五行缺德,六亲不认,七情断绝!

高密王有心要骂,却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直接举刀杀人的血腥冲击,会激发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那个小子却不只是个纯粹的疯小子,他凭借《酎金律》占下全部道理,手握杀人刀震慑四下,而他身后站着的是代表神只天意的巫神天机……

那位不为所动的巫神非同凡响,灵星台祈雨时他们许多人都在场,那份亲身经历的敬畏轻易不可抹消。

君权,神权,鲜血……齐齐压将下来,将他们困在这神殿中,成为了摆在供案上的祭品。

本以为就是场寻常的祭祀,和往年一样走个流程……正因为怀此等想法,才会这样措手不及。

慌乱,愤怒,忐忑,焦灼……不被允许离开的神殿,像逼仄牢笼,将全部情绪无限放大、却又不提供任何出口。

列侯之中不安者居多,他们的黄金还未被检验,而刘家诸王都被如此对待,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外人。

他们没有刘家诸王的强悍势力,这天下就算要换皇帝也轻易轮不到他们,他们各有姓氏,各为个体,大多只想要守住侯爵,代代相传,攒下根基,再观日后……

然而现下却因几斤黄金,便要面临被夺爵的下场!

朝廷若做到如此地步,不免逼人太甚……

众人各怀心思,抑或隐晦交换视线,殿内虽不再人声轰乱,却陷入另一种人人自危的剑拔弩张之中。

近在咫尺的巨大冲突,萦绕不去的血气,使人放大生存本能,殿外天色阴沉,风云流涌,昏昏殿中祭火跳跃,阴影与火光切割了每个人的神态五官,紧绷的人好像都成了静静龇牙的兽,观望,对峙,随时都可能引发一场暴起。

金目面具后,少微嗅着流动的危险气息,亦戒备,紧绷,但丝毫不退惧。

姜负曾说,许多博弈到了最终皆是人性的斗争,而她此时嗅闻出的人性分明充斥着浓重兽气,撕开锦绣皮囊伪饰,人性这样赤裸,本相皆是兽物,根本从无贵贱,只分强弱,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惧?

宽大玄朱袍服下,少女骨骼挺拔,筋脉偾张,胆气凛然。

下方两节台阶处,刘岐手中持刃,面对下方群狼,亦无退惧动摇:“请诸位继续献金助祭。”

刘承闭了闭眼睛,压制着翻腾的恐惧。

豺狼环视待扑,近距离的压迫,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还要献,还要验……六弟这样不留余地,照如此严格的验金法,今日两百余王侯,少说也要有半数被夺爵,这是何等闻所未闻的数目?

这些人当中,多得是识字都还没几个年头的匹夫,将他们逼急,莫说日后,单说此刻他们都有可能狗急跳墙,暴起动武……

“哐当——”人群中,有人将金匣重重放在了地上。

“六皇子如此威吓我等,为区区几两金,便要夺我等拼死得来的爵位。”一名鬓发花白的老侯站起身,声音沉沉:“敢问这可是陛下的意思?——莫非是天下已定,刘家朝廷用不着咱们了吗?”

老侯身边之人亦面孔紧绷,看着上方的少年。

“金者,精诚之至也。今多见金轻色恶,并非数两黄金之失,而在于藐视国威之过——”刘岐与那老侯对视着:“先祖创立基业,分封天下,立下此法,令尔等祭金助祭,意在以诸位之赤心肝胆上达于天、下安于民,而今诸位如此怠慢轻视,敢问昔日忠义何在?又视国祚尊严为何物?”

这声质问让那老侯脸色沉极,其余人也纷纷色变,危险一触即发。

刘承再无法坐视不理,他猛然起身:“六弟!”

刘岐打断他的话,向众人叉手行礼,定声道:“请诸位依礼法献金,助祭!”

刘承眼睛一颤,看着那个并不与他对视的顽固少年。

这样一意孤行,公然忽视他这监国储君……

一旁安静跪坐的屈白见此状,目光落在那两名少年人身上。

此乃博弈之际,既然已经开始,无论如何,便该一致对外,六皇子这份忽视并非是对储君的轻视,而是决不能在此时被动摇军心,让那些王侯嗅到任何软弱松动的气息。

而太子显然并不信任这个弟弟,并且夹杂着某种下意识的抵触。

屈白的目光无声游动,最后无声落在了持刃少年肩头。

见不到任何松动的余地,胶东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当下你进我退,身为被压制的一方,顾不得许多,他含着泪叹气,说起沛县乡音:“……思退,是人都有疏忽时,都是一路走来的自家人,何苦非要闹到这样田地?你小时候,王叔我还被你当过马骑,这些你都忘了?”

他另辟蹊径欲以亲情破局,不料竟果真换来那少年人一阵沉默。

胶东王见状,更是对着太祖金像抹起眼泪,说起此前先皇在时的种种。

这些王侯并非个个都沾过血,很多人身上只沾过泥点子,大弊大利当前,余下之人见状也纷纷效仿,说起血脉至亲人情:“纵是国法之外,它也有天地恩亲人情……”

刘岐看似不为所动:“诸位王叔,兄长,此事并非是我要追究,实为触怒太祖之灵,降下异象,此罪难赎——”

此话音落,六安国世子突然哭着爬跪上前,向太祖金像俯身拜下:“大爷爷!是孩儿错了!请饶恕孩儿这一回吧……孩儿万请折罪!只求您息怒宽恕!”

?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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