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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七年八月三十日·记朝午景
公元七年的八月三十日,正午时分已过,日头略微西斜,但记朝疆域内的大部分地区依然被充沛的阳光笼罩着,气温维持在二十八摄氏度左右。湿度百分之四十三的干爽空气,使得这午后的热度显得清晰而明朗,不像雨季那般粘滞难受。在这片广袤的国土上,因地域不同,人们应对这午后时光的方式也各异。北方广袤的田野间,收割的农夫或许正坐在田埂树荫下,就着清水吃着简单的干粮,短暂休息,准备投入下午的劳作。东海之滨,避过了最烈日头的渔民们开始整理渔网,检查船只,准备趁着傍晚的潮汐出海。西域的山间古道,商队也许寻了一处水源地,让驼马饮水,人也得以喘歇。而在帝国南隅的南桂城,这座始终保持着高度活力的枢纽城市,午后的喧嚣与正午的短暂静谧形成了对比。街市上的行人重新多了起来,各种叫卖声、议论声、车马声比正午时分更为密集。茶楼酒肆中,歇脚的人们开始谈论着上午的见闻,或是城中新近发生的趣事。官署衙门也重新打开了大门,吏员们带着午休后的些许慵懒,开始处理下午的公务。运河码头上,力夫们又开始忙碌地装卸货物,号子声此起彼伏。整个记朝,仿佛一架精密的机器,在经过午间短暂的缓冲后,再次加速运转起来。这二十八度的、干热的午后阳光,如同一种无形的催化剂,既催生着疲惫,也催生着更为蓬勃的生机与流动的信息,其中,就包括那些在街巷间悄然流传的、关于某位官家小姐行为失当的议论。
在南桂城那家雅致的青楼包厢内,气氛却与窗外热闹的市井截然不同,仿佛凝结了一层寒冰。耀华兴,这位吏部侍郎的长女,脸上方才归来的兴奋和开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因被严厉指责而涌上的震惊、羞愤与极大的委屈。她的脸颊先是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因激动而涨得通红,握着裙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面色严肃的公子田训,又扫过旁边脸上带着不赞同神色的三公子运费业、赵柳以及葡萄氏姐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急切地反驳道:“你……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说我?!什么骚扰孩子?我根本没有!”她用力地摇着头,试图澄清这个在她看来荒谬至极的指控,“我是看那个六岁的镇道氏-淋浴可爱,还有她那个五岁的哥哥镇道氏-羚阳和七岁的姐姐镇道氏-淋沐,他们在一旁玩,我才过去想跟他们一起玩一下的!我给他们糖吃,跟他们说笑,这怎么能算是骚扰?我喜欢孩子,这有错吗?”她的语气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被最亲近朋友误解的痛心。
公子田训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眉头锁得更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但其中的严厉却并未减少:“耀华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问题的关键吗?”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是,你或许认为那只是玩闹,没有像登徒子那般怀着龌龊心思去‘传统意义上的骚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已然越界!你没有经过他们父母的同意,就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进行亲嘴、拥抱这类过于亲密的接触!这在旁人看来,在我们看来,就是失了分寸,就是骚扰!你懂吗?”他一字一顿,将“亲嘴、拥抱”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试图敲醒眼前这个似乎完全意识不到问题严重性的同伴。
三公子运费业平日里虽然贪玩好吃,此刻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劝诫:“是啊,华兴妹妹。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孩子,这份心意或许不假。但是,喜欢也不能毫无界限啊!你那样……那样直接地去亲昵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陌生孩子,这会吓到他们,也会让他们的家人感到不安和愤怒!你这样……也太不计较后果,太由着性子来了。”他试图用相对缓和的语气点醒她。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骚扰他们!”耀华兴几乎是尖叫着重复这句话,巨大的委屈让她眼眶都红了,“我只是……只是表现得热情了一些!我喜欢他们,所以才想亲近他们!这有什么不对?难道表达喜欢也有错吗?”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纯粹的好意为何会被曲解成如此不堪的行为。
“够了!”公子田训猛地打断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脸上最后一丝耐心似乎也耗尽了,他挥了挥手,指向包厢另一侧通往小休息室的房门,语气冰冷而疲惫,“耀华兴,无论你现在如何辩解,无论你内心是否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你今日的行为已经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让镇道氏家感到不快,也让街坊有了议论。现在,我不想再听你任何解释。你,先去那个房间好好冷静一下,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我……”耀华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田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周围同伴们或责备、或无奈、或担忧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猛地一跺脚,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带着哭腔喊道:“我是好好跟他们玩的呀!哎!怎么你们都这样啊!我只是太热情了而已,有这么严重吗?至于这样对我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最终还是转身,带着满腹的委屈和不解,冲进了那个小休息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雅间内,只剩下田训等人面面相觑,以及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被关进小休息室的耀华兴,并未像田训所期望的那样“冷静反省”。内心的委屈和不平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她固执地认为,一定是镇道氏家的孩子误解了她,或者是田训他们小题大做。她决定亲自再去看看,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者至少,要亲耳听听孩子们是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她。
她趁着外面的人不注意,悄悄地从休息室另一扇通往青楼后巷的窗户溜了出去。午后干热的阳光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有些刺痛。她依循着记忆,来到了镇道氏家宅院附近的一条小巷,小心翼翼地躲在了一处爬满藤蔓的墙角背后,屏息凝神,希望能看到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的情景,或者听到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声,以此来慰藉自己受挫的心。
然而,她首先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和谐画面。隔壁葡萄氏家的院子里,一个年纪与镇道氏-淋浴相仿的小男孩,名叫葡萄氏-子镇,正像只小猴子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的母亲葡萄氏-兴永手里端着一个饭碗,跟在后面,又是哄又是劝,累得气喘吁吁。
“子镇!乖,快回来把饭吃了!再不吃饭,下午哪有力气玩耍?”葡萄氏-兴永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焦急。
那小男孩葡萄氏-子镇却扮了个鬼脸,跑得更欢了,显然把母亲的追逐当成了一场游戏。
眼看寻常方法无效,葡萄氏-兴永停下了脚步,双手叉腰,忽然提高了声调,使出了她的“杀手锏”,故意用一种恐吓的语气说道:“哼!臭小子!你如果再不过来乖乖把这碗饭吃完,你信不信……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那个‘耀华兴’召唤出来!让她来好好‘治治’你!看她怎么‘喜欢’你!”
此言一出,效果立竿见影。刚才还嬉皮笑脸、满院子乱窜的葡萄氏-子镇瞬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停下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母亲身边,一把抢过饭碗,带着哭腔喊道:“啊!不要!不要叫那个魔鬼耀华兴!我吃!我马上吃饭!我宁愿吃十碗饭,也不想让那个耀华兴靠近我半步!母亲千万不要叫她来!”说完,他便狼吞虎咽地开始扒饭,仿佛吃饭成了抵御可怕妖魔的唯一方法。
躲在墙角的耀华兴,将这一幕和那清晰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魔鬼耀华兴”?“宁愿吃饭也不想让她靠近半步”?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她的心。她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认为这只是田训他们的误解,或者是镇道氏一家的个别看法。可如今,连邻近的、她甚至没怎么接触过的葡萄氏家的小孩,都如此恐惧她的名字,被母亲用作吓唬孩子的工具!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冰凉。但内心深处那份倔强仍在负隅顽抗,她用力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这一定只是巧合!或者只是葡萄氏-兴永一个人这样教孩子!不能代表所有人!对,这只是一时现象,只是个例!”
她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离开了这个墙角,蹑手蹑脚地转移到了镇道氏家宅院的另一侧,那里靠近后门,通常是一些仆役和孩子经常出入的地方。她希望能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那个姐姐其实也没那么坏”也好。
然而,现实似乎铁了心要给她最沉重的打击。她刚在镇道氏家后门附近的墙角藏好,就看到了令她心脏几乎停跳的一幕。
只见那个五岁的男孩镇道氏-羚阳和七岁的女孩镇道氏-淋沐,正是下午她试图一起玩耍的那对姐弟,此刻正在后门外的空地上,毫无形象地撒泼打滚,哭闹声响彻半条街。他们一边打滚,一边嚷嚷着:“我们要去青楼!我们要去青楼玩!听说那里有好听的曲儿,好看的舞蹈!我们就要去嘛!不去我们就不起来!”
耀华兴看到这个场面,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甚至是一丝的“欣慰”涌上心头。她去青楼,本是为了听曲看舞,寻个新鲜,在她看来那是风雅有趣之事。如今看到这两个孩子竟然也吵着要去青楼,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孩子们受到了她的“良好影响”,认同了她的品味和爱好!她几乎要立刻冲出去,拉着他们的手说:“看!还是你们懂我!走,姐姐带你们去!”她觉得自己的心思没有白费,终于有人理解她,甚至模仿她了!
然而,这刚刚燃起的、虚幻的希望之火,下一秒就被现实的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只见镇道氏-羚阳和镇道氏-淋沐的母亲,镇道氏-子葡,闻声从门内快步走出。她看着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的两个孩子,脸上没有太多的愤怒,反而是一种了然和无奈。她没有像寻常母亲那样去责骂或者哄劝,而是直接站在他们面前,双手抱胸,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去青楼?你们知不知道那青楼里现在有谁在?告诉你们,那个‘耀华兴’就在里面!你们难道想遇到她吗?想让她再来‘喜欢喜欢’你们,跟你们‘好好玩玩’吗?”
这句话如同拥有魔力。刚才还在地上哭闹不休、势不罢休的两个孩子,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所有的哭声、闹声、撒泼打滚的动作,在刹那间戛然而止!镇道氏-羚阳和镇道氏-淋沐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极度惊恐的神色,比听到任何妖魔鬼怪的故事还要害怕。他们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带着哭腔喊道:“不!不要!我们不去青楼了!我们再也不去了!”说完,两人像是后面有恶鬼追赶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快地冲回了宅院深处,瞬间消失不见了。
镇道氏-子葡看着孩子们逃离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补充道:“这才是母亲的乖孩子。以后记住了,如果你们再不听话,非得要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或者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那就别怪母亲我,去请一下那位耀华兴小姐,来‘好好’地、‘亲自’地治你们了!”
躲在墙角的耀华兴,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她脸上的那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和难以置信的绝望。她原本挺直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原来……原来不止一家,不止一个孩子……原来她在这些孩子和他们的母亲眼中,已经成为了比青楼这种场所更令人恐惧的存在,成了一个可以用来制止一切不听话行为的、活生生的“魔鬼”和“威胁”……冰冷的现实,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透了她所有的自我辩解和侥幸心理。她终于开始意识到,问题可能……真的出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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