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山庄的书房内,烛火将赵牧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仿佛与那些暗影融为一体。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来自登州和长安的数封密信。
老钱汇报了萨阿德在漕运和货源上的小动作以及商会如何见招拆招。
早先便让夜枭在长安各处安插的探子们,则密报了郑元寿近期频繁会见几位以“清流”自居,实则与郑家过往甚密的御史,似乎在酝酿新的,针对商会账目和东宫与商会关系的弹劾。
赵牧的目光在信纸上游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却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如暗夜中出鞘的刀锋。
“郑元寿…果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丢了码头,损了颜面,秘宝之策又被破,这是要另寻由头,从根子上刨啊。”
他很清楚,对方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商会,更是背后的太子,任何针对商会的攻击,最终矛头都会指向东宫。
他提起笔,却没有立刻书写,而是沉吟片刻,忽然对静立一旁的云袖道:“给老钱传信。萨阿德不是想玩吗?”
“那陪他玩大一点。他不是仗着有几条快船,想掐我们航线吗?”
“让老钱放出风去,就说牧云商会新购得一批岭南急货,价值不菲,愿出三倍运费,招募敢走海路,能抗风浪的快船承运,点名要能熟悉复杂航线的好手。”
“我倒要看看,那萨阿德是继续死盯着我们不放。”
“还是忍不住内部的利益争夺,来抢这块明晃晃的肥肉。”
这是一招赤裸裸的阳谋。
利用巨额利润和内部竞争,分化萨阿德的注意力与力量,迫使其首尾难顾,从而减轻对牧云的直接压力。
“另外,”赵牧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杀伐决断。
“让老钱把我们去年积压的那批江北次等生丝,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悄悄放给那几个被萨阿德用高价撬走的绸缎商。记住,要悄悄的,做成是他们自己找到的门路,与我们牧云无关。”
阿依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赵牧轻笑,笑容里带着洞悉人性的冷意:“萨阿德抢了订单,总要交货。”
“他用高价抢单,成本必然高昂。”
“若我们用次丝充好丝,流入他的原料渠道,等他交货时质量出了纰漏,坏了名声,你看那些看重质量的番商,下次还找不找他做生意。”
手段依旧精准而老辣,直击商业信誉的要害,这是釜底抽薪。
处理完商业上的反击,赵牧的神色稍稍凝重。
他铺开一张新的信笺,沉吟良久,仿佛在字斟句酌,才开始落笔。
这封信是给太子李承乾的,语气却与商业上的杀伐果断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位冷静的谋士在条分缕析地陈述局势与对策。
“殿下,郑党新挫,必不甘心。料其下一步,不在奇物,而在常情。或劾商会账目不清,与民争利。”
“或劾东宫徇私,结交商贾。”
“此虽老调重弹,然积毁销骨,不可不防。”
“请殿下即密令东宫属官,会同户部忠心能员,暗中复核去岁至今,所有与牧云往来之账目,契约,税单,务求清晰无误,有案可查,滴水不漏。”
“另,可择一二与郑家关联甚密之官员,其子弟亲眷若有经商牟利,与民争利,不法情事,不妨…无意间,让御史台知晓。彼欲查我,我先查彼。”
“但切记动静不必过大,放出风声即可,使其投鼠忌器。”
赵牧没有让太子直接与郑党正面冲突,而是引导他进行防御性的自查自纠,确保自身无懈可击,同时进行精准的反向施压,将水搅浑,让郑党在发动攻击时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屁股是否干净。
写罢,他仔细封好信,交给云袖道:“这封信,必须让人面呈太子殿下。”
“是。”云袖接过信,妥善收好,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先生,我们…这次能撑过去吗?”
连日来的风波与潜在的巨大压力,让她这样坚韧的人,也感到了一丝源自未知的疲惫。
赵牧抬眼看了看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惯有的懒散,却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
“风浪来了,躲是没用的。”
“要么被拍死在礁石上,要么…就看准时机,乘风而起。”
“郑元寿和萨阿德,不过是两道看起来凶猛的浪头而已。”
说着,赵牧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却带着强大的定力。
“至于说撑过去......我们要的,从来不只是撑过去。”
“我们要的,是看清这风浪的规律,是踩着浪头,走得更远,看到他们看不到的风景。”
赵牧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让云袖心中那丝不安悄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信念。
次日,天上人间流云轩。
“秦老爷”李世民再次来访。
此番,他绝口不再提海外奇物或投资,反而与赵牧聊起了长安近日的米价波动,棉布行情,乃至西域商路的一些趣闻,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商业闲谈,气氛轻松。
直到一壶茶尽,李世民才仿佛不经意间提起,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近日朝中,似有些许微词,关乎商贾扩张过速,或与民争利之说。”
“赵小友声名日盛,树大招风,还需谨慎些才好,日常经营,账目往来,更要清晰分明。”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朋友间善意的提醒。
赵牧心中了然,这是“秦老爷”背后势力在向他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
郑党的攻击方向已经转变,从谋逆转向了经济和结党。
赵牧面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又委屈的笑容,拱手道:“多谢秦老哥提点。”
“唉,生意难做啊,我们规规矩矩纳税,安安分分经营,每一文钱都来得光明正大,就这还总有人眼红,变着法儿找茬,真是防不胜防。”
“不过秦老哥放心,我牧云商会行的正坐得直!”
“所有账目,契约,税单,都清晰可查,经得起任何人,任何形式的核查!”
“倒是有些人…....”说着,赵牧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点意味深长道。
“那些子弟亲眷,仗着权势,做的那些强买强卖,垄断市利的买卖,那才叫真真的与民争利,只是无人敢言罢了。”
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招募既表明了自己不怕查的底气,又轻描淡写地点出了郑党自身也绝非清白,暗示对方若真要查,那便大家一起查,看看谁先受不了。
李世民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
赵牧的回应,机敏,强硬且留有分寸,让他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