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谢府。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书房之内,灯火摇曳,将一道孤寂的倩影投射在窗纸上,随着烛火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谢云娘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她身着一袭家常的素白长裙,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那双往日里总是顾盼生辉、流光溢彩的凤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神晦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宽大的书案上,一片狼藉。摊开的,是扬州城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关键的位置,旁边又用墨笔划掉,显得杂乱无章。舆图旁,散落着十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有的是“广陵会”几位核心理事的姓名、背景、产业;有的是扬州知府、通判乃至漕运衙门主官的派系归属、人脉关系;还有的,是她反复推演后,写下的一个个“下策”、“中策”,却无一“上策”。
烛台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只剩下一滩凝固的蜡泪,仿佛一朵凋零的血色花朵。新的蜡烛又被点燃,烛芯在静谧的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显得这长夜的孤寂与难熬。
自昨日收到扬州那封加急信件后,谢云娘的心,便如坠冰窟。
她没有哭,也没有对任何人发泄自己的愤怒,只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间书房里,试图从这盘死局中,找到一线生机。
一夜的苦思冥想,她对扬州的局面进行了无数次的推演,但每一次,似乎都指向了同一条路——死路。
『路径一,商战硬拼。』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舆图上那片代表着扬州最繁华区域的“小秦淮”河段。
『“广陵会”是地头蛇,谢家是过江龙。在扬州,他们的根系早已与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每一个衙门都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我若是动用财力硬拼,无异于用自己的血,去填一个看不见的无底洞。』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谢家那些族老们或贪婪、或幸灾乐祸的嘴脸。
『当初,他们将冀州、青州、兖州这三块最贫瘠、最难啃的骨头扔给我,设下五年之约,便是等着看我笑话,等着我走投无路,好顺理成章地将夫君留下的产业尽数吞没。』
『可我偏偏做成了。鹿鸣苑的成功,更是让他们看到了这其中惊天的利润。这一个月来,从江南送来的信件中,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酸意与试探。这次扬州之事,背后若没有他们在暗中推波助澜,给“广陵会”递消息、使绊子,我是绝不信的。』
那些叔伯兄弟,觊觎她亡夫留下的这份家业久矣,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巴不得看到她在扬州折戟沉沙,最好是亏空巨大,不得不回家族求援,到那时,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一切。
『内有家贼,外有饿狼。此刻若是在扬州掀起一场不计代价的商战,即便最后惨胜,也必然是元气大伤。到那时,我拿什么去应对谢家内部的反扑?又拿什么去完成与陈锋的约定,将鹿鸣苑开遍大乾?』
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是一条绝路。得不偿失。
谢云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的目光,又移向了另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扬州知府以及江南道几位高官的名字。
『路径二,官府通融。』
『信中说得明白,扬州知府与“广陵会”早已是利益共同体,沆瀣一气。向他求助,无异于与虎谋皮,只会自取其辱。』
『那……通过谢家在江南官场的关系,进行更高层级的施压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她自己否决了。
『父亲在世时,便常告诫我,商家本分,切忌与官场牵扯过深。一入官场,便如舟行漩涡,再难自主。谢家能在江南屹立百年,靠的便是这份谨小慎微。』
『我若为了扬州一地之得失,轻易动用谢家在朝中隐藏的人脉,一来,耗时耗力,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人情债最是难还,今日求人,来日便要加倍奉还;三来,也容易落下“商贾干政”的口实,为政敌所乘。』
更重要的是,一旦求助于家族,便又落入了那些人的圈套。他们会说:“看,离了家族,你谢云娘什么都不是。”她那点可怜的自主权,将被彻底剥夺。
可如今,不是她想争,是别人不给她活路!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谢云娘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年轻的身影。
一身青衫,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双眼睛却比任何人都要看得透彻。
『陈锋……』
这个名字在心底响起,仿佛一道微光,照亮了这无边的黑暗。
『若是他在此处,会怎么做?』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家伙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困境,恐怕会一边轻笑自己“妇人之仁”,一边已经想出了七八个阴损歹毒的计谋,将那什么“广陵会”玩弄于股掌之上。
『是动用他背后镇北侯府的滔天权势,直接以力压人?还是用他那天马行空的奇谋,设下一个惊天大局,让对手自己跳进坑里?』
这个念头,只在心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一丝倔强的骄傲,浮现在她疲惫的脸上。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与陈锋是合作者,是平等的伙伴。鹿鸣苑的成功,固然离不开他的奇思妙想和人脉支持,但她谢云娘也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与才干。她自问,在这场合作中,她并非附庸。
可若是事事都依赖他,一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就去向他求援,那她算什么?一个只会管账、打理琐事的漂亮掌柜吗?
不。她谢云娘,要做的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盟友,而不是躲在他羽翼之下寻求庇护的金丝雀。
这是一场属于她自己的商业战争,是她证明自己能力的关键一战。她必须赢,而且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赢。
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向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弟弟”低头。
她猛地睁开眼,眸子里重新燃起一丝斗志。然而,这斗志很快又被残酷的现实所消磨。
三条路,两条是死路,一条是自己不愿走的路。
棋盘之上,已是黑云压城,她执白的子,被围困在中央,再无腾挪的余地。
思绪彻底陷入了僵局,心中烦乱不堪,仿佛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站起身,推开书房的窗户。
一股带着湿气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深蓝色的天幕,被这抹微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来人。”她轻声唤道。
门外,一直守候着的贴身丫鬟立刻推门而入,见她一脸憔悴,不由心疼道:“夫人,您一夜没睡?要不要先用些早膳,再歇息片刻?”
“不必了。”谢云娘摆了摆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备车,出去散散心。”
丫鬟一愣:“去玄武湖?”
“嗯。”谢云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想去那里。只是在心烦意乱之际,脑海中下意识地,便浮现出那片浩渺的湖水,以及湖畔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
自从数月前与那位自称黄焱的公子在玄武湖畔初遇,并相谈甚欢之后,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又在同一个地方“偶遇”过数次。每一次,都是在湖边闲谈片刻,从诗词歌赋,聊到风土人情,虽只是君子之交,却总能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与惬意。
那个地方,在她心中,不知不觉便多了一份宁静雅致的意味。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来重新整理自己那团乱麻似的思路。
马车碾过清晨寂静的石板路,车轮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不多时,便到了玄武湖畔。
冬日的玄武湖,笼罩在一层薄如轻纱的晨雾中。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和岸边萧疏的垂柳枝桠。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水鸟清越的鸣叫,更衬得天地间一片孤寂清冷。寒意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浸透了衣衫,也让她滚烫焦灼的头脑为之一清。
谢云娘下了马车,挥手让丫鬟和车夫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沿着湖畔蜿蜒的小径,缓缓前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湖水特有的微腥气息。她需要这份清冷,需要这份远离尘嚣的宁静,来重新梳理那团乱麻般的思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可思路,依旧是一片混沌。
『广陵会……广陵会……』这个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中盘旋。『如何破局?突破口究竟在哪里?』她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湖面,仿佛想从那深邃的水底找出答案。鞋履踩在沾着露水的枯草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伴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身后的薄雾中传来。
“谢夫人?”
这声音,温润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谢云娘回过头,只见薄雾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来人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身着一袭质料考究的月白色云纹锦袍,外面罩着一件御寒的黑色大氅,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细密的银狐风毛,显得低调而华贵。他面容清俊,眉眼温和,正是黄焱。
他的身后,依旧跟着那个眉清目秀、沉默寡言的小书童,怀里抱着一个暖手的小炉。
“黄公子?”谢云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般清冷的早晨,于此地再次遇见他。
黄焱走到她身前三步处停下,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敏锐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她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愁容,但却并未直接点破。
他只是温和地笑道:“谢夫人也来赏这晨雾么?看来你我二人,都偏爱这玄武湖的清静。”
他的笑容,仿佛这冬日清晨里一缕难得的暖阳,让人不由自主地便心生好感。
谢云娘心中的戒备与烦躁,莫名地消散了几分。她对着黄焱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让黄公子见笑了。只是昨夜偶感不适,未能安眠,便想着来湖边走走,透透气。”
“原来如此。”黄焱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随即话锋一转,看向浩渺的湖面,赞叹道,“不过,夫人倒是选了个好时候。这玄武湖,平日里游人如织,难免喧闹。唯有这清晨雾起之时,才显出它真正的风骨来。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景,可遇而不可求啊。”
他说话不疾不徐,总能找到最恰当的话题,既化解了相遇的尴尬,又将气氛引向一种清雅的境界。
谢云娘的心绪,在他的言语引导下,也渐渐从那桩烦心事中抽离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湖心。
两人便这样,并肩沿着湖边的小径,缓缓而行。
黄焱是个极好的谈话对象。他学识渊博,见闻广博,却从不卖弄。他没有追问谢云娘为何烦闷,而是从玄武湖的冬景开始聊起。
“夫人请看,这湖边残荷,虽已枯败,但枝干犹立,于这晨雾之中,别有一番风骨。前人有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我看,这‘留得残荷观雾景’,亦是一番难得的意趣。”
他的话语,总能将眼前最寻常的景致,说出几分诗情画意来,让人不知不觉便被吸引进去。
谢云娘的心神,果然被他引开了几分,顺着他的话说道:“公子说的是。只是这枯荷看久了,未免觉得有些萧索。”
黄焱闻言,温和一笑:“夫人此言差矣。枯荣交替,本是天道。若无今日之枯,何来夏日的盛景?凡事,不可只看一时之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