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天里,谢家在江南经营了数百年的情报网络,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被彻底唤醒。无数的资金如流水般撒了出去,无数的信鸽飞向四面八方。关于那位周信周大人的一切,都被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了这张书案之上。
他的出身、履历、政绩,乃至贪腐的证据、私下的癖好、有几个宠爱的小妾、最喜欢去哪家酒楼听曲,甚至他府上马夫的远房亲戚是谁,都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夫人,”负责情报的张远率先开口,“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动用了在扬州潜伏了十二年的所有暗线,终于将那位盐漕转运使周信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他说着,将一本厚厚的、用蓝布包裹的册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谢云娘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端起手边早已换过不知多少次的浓茶,轻轻呷了一口,用那苦涩的滋味,驱散脑中的最后一丝困意。
“念。”她只说了一个字。
“是。”张远打开册子,开始禀报,“周信,现年四十七岁,熙宁十二年进士,出身寒门。初入官场时,倒也算得上清廉,颇有政绩。但自从外放至扬州,担任这盐漕转运使一职后,便……便彻底烂了根子。”
“此人贪婪成性,据我们不完全统计,其在扬州城内外的私产,包括田庄、店铺、宅院,明面上的,便不下二十万两白银。其在金陵、苏州等地购置的产业,更是难以估量。他府中,光是叫得上名号的姬妾,便有十三人之多,其中最受宠的,是去年从扬州瘦马中,花八千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叫‘小红棉’的女子。此女极好奢华,周信为了讨她欢心,一掷千金,毫不心疼。”
“他与广陵会会长杨四海,是在六年前勾结到一起的。杨四海负责在明面上敛财,周信则利用手中职权,为其大开方便之门,打压异己。广陵会每年收益的三成,都会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流入周信的私库。这几年来,他们官商一体,早已将扬州的盐、漕、粮、布等几大命脉行业,牢牢掌控在手中,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册子上,甚至详细到周信最喜欢去哪家酒楼听曲,最爱哪家的蟹黄汤包,与哪几位同僚面和心不和,所有的一切,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听完张远的禀报,谢云娘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一个能将手伸得这么长、吃相如此难看的官员,屁股底下不干净,是必然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老成持重的何松:“何叔,月颜妹妹的那个法子,进行得如何了?”
何松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夫人,也已有了初步进展。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已经暗中接触了广陵会内部的几家商户。其中,有两家是做米粮生意的,一直被杨四海的本家生意打压,早就心怀怨怼。还有一家是做瓷器生意的,其家主与杨四海有夺妻之恨,只是迫于其势力,一直隐忍不发。只要我们许以重利,并给予他们足够安全的保障,策反他们,并非难事。”
谢云娘点了点头。这是她准备的后手。黄焱的点拨,是让她“擒王”,但林月颜的计策,则是“瓦解”。双管齐下,方为万全之策。
『黄公子所指,是雷霆万钧的王道。月颜所谋,是润物无声的智道。若王道行不通,便只能用水磨工夫,行这智取之道了。』
她心中念头急转,随即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断:“好。继续与那几家接触,但先不要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告诉他们,拿出他们的诚意来。我要杨四海这几年来,所有偷税漏税、欺行霸市、乃至伤天害理的证据。”
然而,当真正开始触碰那个名为“漕运”的庞然大物时,谢云娘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力”。
“夫人……”张远面露难色,声音也变得艰涩起来,“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碰壁了。”
谢云娘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说。”
“是。”张远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漕运总督衙门,从总督,到下面的每一个官吏、每一个兵丁,都是盘根错节,自成一体。我们谢家经营江南百年,在地方官场上,多少还有些人脉。可是在漕运衙门,我们……我们说不上话。”
“咱们送去的拜帖,全部石沉大海。托人送的重礼,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那总督府,简直就是一座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壁。我们……我们根本连总督大人的面都见不着。”
谢云娘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富、人脉、乃至商业智慧,在这种代表着国家机器的绝对权力壁垒面前,竟显得如此可笑。
漕运总督,与总管一地军政的总督不同,他管的,是天下漕运。大乾朝的命脉,一半在北境的铁骑,另一半,就在这南来北往的运河之上。他是不折不扣的封疆大吏,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她谢家,在寻常百姓和官员眼中,是富可敌国的江南第一皇商。可是在这种真正的权力壁垒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富,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她就好像一条在江河里可以翻江倒海的猛龙,可如今,却想去撼动那座容纳了江河的、巍峨无言的巨山。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何松和钱多多也是一脸凝重,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黄焱所指的那条“捷径”,那条“王道”,被彻底堵死了。他们根本没有与“管湖人”对话的资格,更别提去影响那个“能管着管湖人”的更高层了。
良久,谢云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没有气馁,更没有绝望。那双疲惫的凤眸之中,反而燃起了一股更加炽烈的斗志。
“王道走不通,那便用人道,用商道,用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法子,去跟他斗!”
“既然他是条看门狗,那我们就打断他的狗腿,拔光他的狗牙!既然他是头拦路虎,那我们就设下陷阱,磨利长枪,行一场‘屠虎’之计!”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案前来回踱了两步,脑中无数的念头在疯狂地碰撞、整合,最终,形成了一套周密而狠辣的计划。
“何叔!”
“老奴在!”
“舆论的刀,该出鞘了。把我们搜集到的关于周信与杨四海勾结、贪墨漕银、强占民田的证据,整理成册,不需要太实,但一定要有鼻子有眼!通过我们在江南士林中的关系,特别是那些清流御史的门生故旧,把风放出去!我要让‘扬州周剥皮,广陵杨白虎’这两个名字,在半个月内,成为江南百姓口中,人人唾骂的恶鬼!”
“张远!”
“属下在!”
“经济的网,也该撒下去了。查清楚,扬州官场中,哪些人是周信的政敌,哪些人早就看他不顺眼。备上厚礼,给我不计代价地去扶持他们!他们想升官,我们给钱铺路!他们想建功,我们给他们送政绩!我要让周信在扬州,四面楚歌,焦头烂额!”
“钱多多!”
“在!”
“釜底抽薪的柴,也该烧起来了!你立刻,亲自带上足够的银两在这京城疏通关系!我不信,这天底下有钱砸不开的门!漕运总督衙门我们进不去,那就去找都察院的御史!去找六部的堂官!去找那些与漕运总督有旧怨的朝中大员!一百万两不够,就三百万两!三百万两不够,就五百万两!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一个能治得了他周信的人!”
“明白,夫人!我这就去准备!”
“还有,”谢云娘看向张远,“继续深挖‘广陵会’内部的裂痕,特别是那几个对杨四海不满的商户。名单上那几个人,给我盯紧了!适当的时候,可以派人接触,许以重利!”
谢云娘很清楚,这一仗打下来,即便最后能赢,谢家也至少要付出数百万两白银的代价,以及无数难以估量的人情。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不仅是为了扬州的生意,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身后无数指望她吃饭的人,为了不让谢家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看笑话!
“都听明白了吗?”她目光如电,扫过眼前三人。
“我等,遵命!”三人齐齐躬身,神情振奋,被女主人的决断与魄力,彻底点燃了斗志。
谢云娘缓缓坐下,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心中默默计算着。
『这一仗,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必有分晓。周信,杨四海,我们……慢慢玩。』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精心准备的这场持续半年的硬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打响第一枪。
就在她的计划刚刚布置下去的第三天清晨。
一匹快马,一骑绝尘,疯了一般从扬州方向,冲进了金陵城。
『这么快?难道是我们的计划泄露了?还是周信他们,已经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她只觉得手中的那碗温热的燕窝粥,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她放下瓷碗,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那封信。
信封很厚,似乎写了很多内容。
她的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消息。
她展开了信纸。
然而,当谢云娘的目光,落在信纸开头的第一个字上时,她整个人,当场愣在了原地。
那双明亮而锐利的凤眸,瞬间睁大,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急剧地收缩。
信上写道:
“夫人在上,赵全叩禀:天佑我主!扬州……扬州变天了!!”
“就在昨日!就在昨日傍晚!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漕运总督大人,突然以‘巡查秋漕’为名,亲临扬州!”
“没有入驻官驿,没有通知地方,总督大人的座船,是直接停在了漕运码头!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调动了随船护卫的总督标营五百亲兵,在一炷香之内,封锁了扬州四门,以及城内所有主要街道!”
“紧接着,就在全城官民都陷入一片惊恐与茫然之际,总督大人下达了钧令!以‘勾结水匪,监守自盗,侵吞漕粮,意图谋反’的惊天大罪,将盐漕转运使周信,连同广陵会会长杨四海,以及他们派系之下的,从通判、知县,到下面的主簿、巡检,大大小小三十余名官员、商户,在一夜之间,全部逮捕下狱!”
“总督标营的亲兵,如狼似虎,直接冲入周信与杨四海的府邸!夫人!您绝对想不到!他们……他们当场便从两人的密室之中,抄没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更可怕的是,还搜出了他们与太湖水匪头子‘翻江龙’来往的数十封密信!信中内容,详述了他们如何合谋,将朝廷的漕粮,偷换成砂石,再将漕粮高价卖出,所得银两,五五分账的全部细节!”
“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
“周信与杨四海,被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寝衣,面如死灰!他们甚至连审问的过程都没有,直接被总督大人下令,打入死牢,明正典刑,只待来年秋后处斩!其余人等,也尽数革职查办,无一幸免!”
轰!!!
谢云娘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一片空白!
她……她准备了价值数百万两白银的战争!她制定了环环相扣、持续至少半年的周密计划!她调动了谢家在江南的所有资源,准备与之一决死战的两个生死大敌……
就这么……一夜之间,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