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家书后的数日,金陵城的天气愈发阴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降下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朱雀大街。
作为金陵城最繁华的街道,这里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茶楼、酒肆、钱庄、当铺……每一家,都门庭若市,彰显着这座帝都的繁华与富庶。
而在这些店铺之中,有一家显得尤为气派。
“千丝引”。
这家绸缎庄是谢家的产业,装修得极为雅致。门脸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匾额上“千丝引”三个字,据说是前朝某位书法大家的真迹,气韵不凡。店内一律是紫檀木的货架,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伙计们都穿着统一的青色绸衫,举止得体,说话轻声细语,透着一股大户人家的气派。
这里专做达官显贵、世家夫人的生意,寻常百姓,连踏进门槛的勇气都没有。
平日里,这里应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可此刻,店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几个伙计垂手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掌柜孙福,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体面绸缎长衫的老者,正背着手在柜台前焦躁地踱步,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圆脸上,此刻布满了愁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柜台之上,摊开着几匹颜色艳丽、光泽夺目的云锦。这些云锦,是前几日刚从金陵本地最大的织造坊“孙氏织坊”运来的新货,“烟雨江南”,是千丝引为年节备下的重头货,每一匹都价值不菲。
周掌柜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过其中一匹宝蓝色云锦的缎面。他的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划过,动作极其轻微。突然,他的手指微微一顿,停在了某个位置。
他俯下身,凑近了些,几乎将鼻尖贴到了缎面上。他眯起老花眼,仔细地分辨着。在明亮的光线下,那缎面上,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纹路,若隐若现。那道纹路并非织造时天然形成的纹理,而是丝线被外力强行抽离后留下的痕迹,如同美玉上的一道浅痕。
『抽丝……』周掌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
他急忙又拿起另一匹正红色的云锦,凑到眼前细看。同样的,在缎面不起眼的边缘处,也发现了类似的、极其细微的抽丝痕迹。他疯了一般,一匹又一匹地检查过去。整整三十匹价值千金的顶级云锦,无一幸免!
这些抽丝,极其隐蔽,若非他这种与绸缎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掌柜,用最挑剔的眼光一寸寸细查,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但问题是,这些云锦,是要卖给那些眼高于顶、对衣着挑剔到极致的贵妇人的!她们或许不懂织造,但她们身边的嬷嬷、丫鬟,哪个不是火眼金睛?一旦被她们发现,千丝引以次充好,售卖瑕疵品的名声传出去,这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就彻底砸了!
“完了……全完了……”周掌柜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踉跄着扶住了柜台才没摔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掌柜的,您……您怎么了?”一个年轻伙计见他脸色惨白,慌忙上前搀扶。
周掌柜摆了摆手,声音干涩嘶哑:“快……快去二楼找林姑娘!”
二楼的雅间内,林月颜正静静地坐在一张黄花梨木的圈椅上。
她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匹云锦。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林月颜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光滑如水的绸缎上,轻轻地、一寸一寸地抚过。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东家……您看……”周掌柜站在一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声音都有些发颤,“昨夜盘库时,还好好的。今早开门,伙计照例检查,就发现了不对。这批‘烟雨江南’,一共三十匹,价值近三千两,匹匹如此……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周掌柜,你先别急。”林月颜的声音很轻。她收回手,抬起清澈的眼眸,看着面前这匹看似完美的云锦,“这‘抽丝’,若不仔细看,的确难以发现。”
所谓的“抽丝”,是一种极其阴损的破坏手段。有人在织造的最后一道工序中,用极细的针,将其中几根不起眼的经纬线,轻轻地挑断了一丝。
这种瑕疵,在寻常光线下,肉眼几乎无法分辨。但若是拿到阳光下,或是由那些常年与顶级丝绸打交道的贵妇人拿在手中,仔细摩挲,便会感觉到那微小的、不正常的阻滞感。
一旦被发现,千丝引“以次充好”的罪名,便会立刻传遍整个金陵城的上流圈子。到时候,损失的,就不仅仅是这三千两银子,而是“千丝引”乃至整个谢家,百年来辛苦建立的声誉!
“老朽已经暗中查验过了。”周掌柜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恨,“这绝非意外!若是意外,不可能三十匹云锦,每一匹都在同样隐蔽的位置,有同样的瑕疵。这是有人,蓄意为之!”
“周掌柜,这批云锦,是向谁家订购的?合作多久了?可曾出过问题?”林月颜问道。
“回东家,是金陵本地的老字号,孙氏织坊。”周掌柜答道,“我们与孙氏织坊,已经合作了二十多年,从未出过任何问题。孙老板为人,是出了名的耿直本分,断不会做这种自毁招牌的蠢事。”
林月颜的目光,落在那一抹微不可查的瑕疵上,陷入了沉思。
“孙氏织坊……”林月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记得,谢云娘曾跟她提过金陵城主要的几家供应商,孙氏织坊是其中信誉最好、质量最稳定的老字号之一。
她抬起头,对周掌柜说道:“周掌柜,此事蹊跷,你先不要声张。对外只说,这批‘烟雨江南’尚在整理,暂不售卖。另外,你立刻派一个最机灵的伙计,去孙氏织坊附近打探一下,看看他们最近,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是,东家。”周掌柜见林月颜临危不乱,心中也安定了几分,连忙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伙计便匆匆赶了回来。
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林月颜的猜测。
“回东家,小的打探清楚了。那孙氏织坊,最近确实是遇上了大麻烦。”伙计喘着气,禀报道,“金陵商会里,那个做布匹生意的吴家,最近一直在逼迫孙氏织坊,想要将其吞并。据说,吴家仗着有户部的人撑腰,想让孙氏织坊,将祖传的云锦织造秘方,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们。”
“孙老板为人耿直,宁死不从,还将上门游说的吴家管事,给打了出去。吴家因此怀恨在心,放出话来,要让孙氏织坊,在金陵城里,再也接不到一张订单,不出三个月,就得关门倒闭!”
林月颜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下轻轻划过。
『吴家布行……户部……』
她的脑海中,瞬间便勾勒出了一张阴谋的大网。
吴家布行,背后是户部。而户部尚书梅敬,与右相柳越,素来过从甚密。柳越刚刚在朝堂上,对夫君设下毒计,如今,他的党羽,便将黑手,伸向了与自家关系密切的供货商。
这绝非巧合!
这次的“抽丝”事件,一石二鸟。既能栽赃孙氏织坊,逼其破产,夺其秘方;又能借此打击千丝引的声誉,从而削弱谢家在金陵商界的实力。
好一招阴险毒辣的连环计!
“东家,此事……此事定是那吴家搞的鬼!”周掌柜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定是收买了孙氏织坊的某个织工,在最后关头动了手脚!我们……我们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批货封存起来,绝不能流入市面!然后,咱们得立刻去官府报官!告他孙氏织坊以次充好,坑害主顾!这样,咱们至少能撇清干系,保住咱们千丝引的招牌……”
这是最直接,也最符合常理的做法。报官,查封,索赔,将损失和污名都推到孙氏织坊头上。千丝引或许会损失些银钱,但声誉无损。
然而,林月颜却缓缓摇了摇头。
“周掌柜,你觉得,我们去报官,有用吗?”
周掌柜一愣。
“吴家背后,站着的是户部。我们就算去报官,官府也只会依律办事,追究孙氏织坊交货不实的责任。至于吴家……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们收买了织工。到时候,官司打起来,孙氏织坊必定是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而吴家,则可以毫发无损地,坐收渔翁之利。”
“这……这岂不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周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难道就吃了这个哑巴亏?将这三千两的云锦,付之一炬?”他心疼得直哆嗦。
林月颜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掌柜看着她沉静的侧影,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催促。他只觉得这位年轻的东家,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气度,让人不敢轻视。
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一桩生意上的纠纷。它背后,是赤裸裸的商业倾轧,是人心险恶的阴谋算计。
这也是林月颜第一次,独立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她脑中,闪过夫君在家书中,那故作轻松的字迹。
『他在千里之外,面对的是刀光剑影,是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我在这里,只是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商业风波,又怎能退缩?』
『我不能让他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林月颜转过身。
“东家,您……可有对策了?”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了。”林月颜点了点头。
她抬起头,看着周掌柜,缓缓说出了一个让后者目瞪口呆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