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复一日的消磨,比任何严厉的责罚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这天下午,她又一次因为在课上画小人,被女先生罚抄《女诫》十遍。
她握着那支柔软的羊毫笔,看着宣纸上那些条条框框、束缚女子的规矩,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妇言,不必辩口利辞,非理而言……”
『凭什么?难道女子就不能能言善辩吗?』
她想起草原上的女儿,能言善辩者,在集会上能为自己的家族争得更多的牛羊。
“妇容,不必颜色美丽,观者如云……”
『凭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何要刻意弄得灰头土脸?』
她想起草原上的庆典,姑娘们都会戴上最美的首饰,穿上最艳的衣裳,在篝火旁尽情舞蹈。
窗外,一只麻雀“啾”地一声,从结着冰棱的枝头振翅飞起,消失在灰白色的天幕中。
自由。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刺中了她的心脏。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啪!”
她将手中的毛笔猛地一扔,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笔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地上,黑色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在她华美的月白色裙摆上,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了一片片刺眼的污迹。
“我不干了!”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喊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没有人回应。只有窗外的寒风,呜呜地吹过,像是嘲弄,又像是叹息。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闪烁着倔强的泪光,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知道,这样喊是没用的,但她必须喊出来,否则她觉得自己会疯掉。
逃跑的念头,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已被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再也无法熄灭。
她要逃离这里,逃离这座华丽的牢笼,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她不再唉声叹气,不再对风铃和念幽爱答不理。她甚至在女先生来上课时,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虽然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更多时候是在观察房间的门窗结构,而不是盯着书本。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侯府的布局和守卫情况。她发现,武安侯府确实大得惊人,院落层层叠叠,如同迷宫一般。但守卫情况,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森严。至少,在她居住的这处被称为“西厢客苑”的院子里,除了门口总有两个侍女站着,似乎并无太多防备。
那两个侍女她也认识,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长相普通,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像风铃和念幽那般机灵。在她看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寻常的丫鬟,用来监视她的成分,远大于保护。
『哼,只要骗过她们,再想办法躲开风铃和念幽,逃出去应该不难。』她天真地想。
夜,渐渐深了。
金陵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陷入一片沉寂。武安侯府内,除了巡夜护院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再无其他声响。
李无忧的卧房里,烛火却依旧亮着。
她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将耳朵贴着地板,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院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更夫路过时单调的梆子声。
她悄悄爬起来,凑到门边,透过一丝门缝向外窥探。门口,两个负责守夜的侍女像木桩一样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李无忧观察了好几天,发现侯府的守卫布局极有讲究。外松内紧。她所居住的西苑,表面上看起来最为松散,除了门口这两个侍女,似乎并无太多防备。但她知道,这只是表象。暗处,一定还有更多的眼睛在盯着她。
『不过,再严密的防守,也一定有漏洞。』
她回到桌案前,铺开一张宣纸。为了保密,她没有用大乾的文字,而是用她自小学习的大元文字,开始制定她的“飞鹰计划”。这是她给自己这次伟大的逃亡行动起的名字,寓意着她将像雄鹰一样,挣脱束缚,飞回故乡。
她回到桌子旁,绞尽脑汁,将自己从那些匮乏的中原话本故事里看到的情节,以及在草原上学到的简单直接的思维方式结合起来,制定了三个在她看来堪称完美的初步方案,并分别命名为:上策、中策、下策。
上策,名为“金钱开道”。
第一步,名为“收买人心”。
在她看来,这些汉人,尤其是底层的下人,一定都贪财。她从自己的行李箱笼深处,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锦袋。打开袋子,里面是几颗圆润光洁的东海明珠。
『这么亮晶晶的珠子,比她们一辈子赚的钱都多吧?只要我拿出一颗,肯定能收买一个小丫鬟,让她在晚上帮我打开后院的角门。』
她得意地捏起一颗明珠,在烛光下端详着。珠子散发着柔和而迷人的光晕,映在她亮晶晶的眼眸里。
第二步,名为“乔装潜行”。
只要有人愿意帮忙打开门,她就需要一身伪装。她计划偷一套丫鬟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的仆役。她个子不算矮,但身形纤细,那些丫鬟的衣服或许会有些宽大,但用根带子束一束,再用锅底灰把脸抹黑一点,趁着夜色,应该没人能认出她来。
她甚至已经物色好了目标——念幽。念幽和她身形最是相近,而且念幽的衣服颜色大多是些不起眼的青色、灰色,正适合在夜里潜行。
第三步,名为“远走高飞”。
只要能成功溜出武安侯府,金陵城这么大,她就不信姬昭宁能找到她。她已经打听清楚了,侯府的马厩就在西苑不远处。她要去那里偷一匹最好的马。她自诩相马的本领不输给王庭里最好的驯马师。
然后,她就要一路向北,向着家的方向,策马狂奔。
她将三个方案详细地写在纸上,反复推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一种智珠在握的自得感油然而生。
『姬昭宁,你以为你能困住我拓跋婼?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知道,草原的鹰,是关不住的!』
『等我回了家,一定要父皇派兵,把这些可恶的汉人全都抓起来,让他们也尝尝被关在笼子里的滋味!』
她一边想,一边挥舞了一下小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至于中策“装病示弱”和下策“强行闯关”,在她看来,都远不如上策来得稳妥高明。尤其是下策,侯府里护卫众多,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虽然会些骑射功夫,但拳脚稀松,可不想被抓回来打板子。
计划制定完毕,李无忧将那张写满大元文字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枕头底下。她吹熄蜡烛,躺在柔软的床上,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丝紧张。
她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在梦里,她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风在耳边歌唱,自由的空气是如此香甜。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准备开始执行她的“飞鹰计划”第一步。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院子里“闲逛”,实则是在物色合适的收买对象。门口那两个侍女不行,太机警。风铃和念幽更不行,她们是姬昭宁的心腹。厨房的大师傅?太胖了,跑不快。打扫庭院的老伯?年纪太大了,万一吓出个好歹来……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负责给她房间送热水的小丫鬟身上。那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一张圆圆的脸上长着几颗小雀斑,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每次见到她都低着头,说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就是她了!胆子小,看起来就好控制。』
下午,趁着风铃和念幽陪着女先生去向姬昭宁“汇报学业”的空档,那小丫鬟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李无忧立刻屏退了门口的两个侍女,说自己要沐浴,然后反手将房门插上。
小丫鬟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端着水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姑、姑娘……您……”
李无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又充满诱惑力。:“你叫春儿,是吗?”
那小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躬身行礼,头垂得更低了:“回……回李姑娘,奴婢是春儿。”
“别怕,我就是……就是想找你聊聊天。”李无忧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只要偷鸡的狐狸。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然后迅速将手心里那颗明珠塞到了春儿的手里,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诱惑的口吻说道:“这个,给你。”
春儿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圆滚滚的东西被塞进了自己的掌心。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纹里,那光芒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这……这比夫人头上的簪子还要亮!
李无忧见她呆住了,以为她是高兴坏了,心中暗自得意,继续说道:“你只要今天晚上,子时左右,帮我把后院那个小角门打开一条缝,让我出去一趟,这颗珠子就是你的了。以后,我还有更多的好东西给你。”
那小丫鬟的手被她抓住,吓得浑身一抖。当她感觉到掌心里那个硬邦邦、滑溜溜的东西时,更是如同被火炭烫了一下。她摊开手掌,看到那颗在昏暗的室内依旧流光溢彩的明珠时,一张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何曾见过这等宝物!这珠子,怕是把她卖十次都换不来!
巨大的惊吓瞬间压倒了可能的贪念。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她带着哭腔,拼命地磕头,额头撞得“咚咚”作响,“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小姐饶了奴婢吧!”
她将那颗明珠如同烫手山芋一般,远远地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珠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到了桌子底下。
李无忧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懵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她不应该欣喜若狂地收下,然后对我感恩戴德,发誓为我效命吗?』
“你……你起来!我不要你的命!”李无忧有些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她。
可那小丫鬟已经被吓破了胆,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小命难保。她根本不敢让李无忧碰到,一边哭喊着“奴婢不敢”,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后退,最后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拉开门栓,哭着跑了出去。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李无忧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洞开的房门和地上那盆已经凉了一半的水,半天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