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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佑三年的初秋,汴京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但早晚已带了些许凉意。陈砚秋坐在礼部衙署的直舍内,面前摊开着一本《太常因革礼》,目光却凝在窗外一株开始泛黄的梧桐树上,神思不属。

漕粮改道真定府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续激荡着涟漪。那矾水密写的“候北风起”,以及真定府驻军将领韩似道与朝中那位“提线人”的同乡之谊,像两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心头。粮食,军权,边关,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指向的可能性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他身处礼部,职权所限,难以直接插手漕运或军务。他需要一个更合理的借口,去接触可能与这些阴谋相关的信息和档案。川蜀,这个在汇票事件中频繁出现的地域,再次进入他的视野。川蜀不仅是交子的发源地,茶马贸易的重要一端,更是多年前那场不了了之的科举赈灾银两贪腐案的发生地。

那起旧案,如同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脓疮,或许内里依旧在溃烂流毒,并与如今的种种异常隐隐相连。

机会来得有些偶然。这日,礼部尚书召集各司郎中、员外郎议事,提及官家有意整饬礼制,命礼部协同太常寺、秘书省,检视近年各项典礼、祠祭的仪注、用度记录,以备修订。其中便包括各地官祭、尤其是涉及前代名臣、先贤祠庙的香火、祭品开支账目。

陈砚秋心中一动。他记得,川蜀地区有多处纪念诸葛武侯、李冰父子等先贤的祠庙,其祭祀用度,按例由地方州府上报,并最终在户部、度支等机构留有档底。而茶马司,作为掌管与西南少数民族茶马互市的重要机构,其账目虽主要归三司管辖,但因其涉及“怀柔远人”的国策,部分赏赐、宴劳周边部族首领的仪式性开支,也可能在礼部留有备案或抄录。

或许,他可以借此机会,以核查祭祀用度、比对地方上报数据是否合规为由,申请调阅一些相关的旧档,其中或可夹杂一些他真正想查看的内容——比如,茶马司的账目。

他仔细斟酌了措辞,在议事结束后,找到分管此事的礼部侍郎,恭敬地提出:“侍郎大人,下官以为,整饬礼制,核查用度,当从往来繁杂、易生疏漏之处着手。川蜀路远离京畿,祠庙众多,祭祀频繁,其账目往来或可作为重点检视之区。下官愿请缨,协查川蜀相关卷宗。”

礼部侍郎是位严谨的老儒,闻言抚须沉吟片刻,觉得陈砚秋所言在理,且态度积极,便点头应允:“陈主事有心了。也好,秘书省后楼存有各地上报的祠祭账目副本,你可先去那里调阅。若需核对三司原始档册,再按程序申领勘合便是。”

“下官遵命。”陈砚秋压下心中的一丝激动,躬身领命。

秘书省后楼的档案库,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味。高高的书架排列整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册簿。陈砚秋在档案吏的指引下,找到了存放川蜀路账目的区域。

他先是按部就班地翻阅那些记载着祭祀用度的册子,青城山丈人祠、成都武侯祠、灌口二郎神祠……一笔笔香烛、牲牢、帛币的支出,看似琐碎,却也是了解地方财政运作的一个窗口。他看得仔细,不时用随身携带的纸笔记录着什么,俨然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

如此过了两三日,他将川蜀祠祭的账目大致梳理了一遍,并未发现明显的异常。随后,他便以“核对地方祭祀宴劳与茶马司相关赏赐是否有重叠冒领”为由,按照程序,申请调阅皇佑元年至三年间,川蜀茶马司的部分账目副本。

茶马司的账册显然比祠祭账目要厚重和复杂得多。里面详细记录着以茶叶、丝绸、盐巴等物交换马匹的数量、价格、时间、交易对象(各部族名称),以及运输、仓储、人工等各项开支。陈砚秋沉下心来,一页页仔细翻阅。

他的目光重点落在那些数额较大的支出,以及名目为“损耗”、“折损”、“意外”等核销的款项上。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问题往往隐藏在这些看似合理的名目之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房内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当陈砚秋翻到皇佑二年下半年的账册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记录上。

这一页记载着数笔因“路途险远,马匹倒毙”而核销的款项,总金额高达五千余贯。核销的理由是“依例准销”,后面附着几位经办官吏和核准官员的签押印鉴。

金额本身在茶马司庞大的交易额中并不算特别突出,但陈砚秋却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几笔核销的日期非常接近,且核销依据的“例”,似乎引用的是一条较为陈旧的、适用于极端恶劣天气情况下的条例。而根据他之前翻阅的其他记录,那段时间川蜀通往西北的官道并未上报有特大灾害。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这五千余贯的数额,与他记忆中当年川蜀科举赈灾银两贪腐案中,那批最终去向不明、据称是“被山匪劫掠”的官银数额,存在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他记得,那批失踪的官银,折算下来,大约也是五千贯左右!

是巧合吗?陈砚秋不敢断定。他立刻集中精神,仔细辨认那几位核准官员的签押和印鉴。其中一枚来自“茶马司监事”的私章,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赵”字花押,风格独特,带着一丝不易模仿的锐气。

赵…监事?陈砚秋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他隐约记得,赵明烛曾经提过,“清河”组织早期为了扩张势力,曾吸纳过一批有潜力、出身寒微的士子,并提供助力让他们占据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关键的职位。其中似乎就有一位姓赵的寒门子弟,早年得中进士后,被安排进入了茶马司系统,因其精明干练,一步步升迁,如今似乎已身居监事之职。

难道就是他?如果真是此人,那么他以茶马司监事的身份,利用职务之便,将当年贪腐案中失踪的官银,以“马匹损耗”的名目在茶马司账上核销,完成资金的“洗白”与转移,岂不是顺理成章?

陈砚秋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强自镇定,继续往后翻阅,又陆续发现了数笔类似性质的“损耗”核销,金额大小不一,但核销的模式和经手人签押都颇为相似。他将这些记录的日期、金额、涉及官员等信息,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略符号,快速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纸条上。

他知道,仅凭账目上的这些痕迹,还不足以构成铁证。他需要更多的佐证,尤其是关于那位赵监事的确切背景,以及这些核销款项最终的资金流向。

在档案库耗了一整日,直到申时末刻,库吏前来提醒即将闭库,陈砚秋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账册归还,离开了秘书省。

回到林府,已是黄昏。晚膳时,林振元看似随意地问起他今日公务,陈砚秋只含糊答道仍在核查川蜀祠祭账目,并未提及茶马司之事。林振元也未深究,转而说起近来朝中关于是否增加川蜀地区科举解额的一些争议。

“川蜀之地,文风渐盛,然世家与寒门之争,亦较他处更为激烈。”林振元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箸菜,语气平淡,“其中关节,盘根错节,非局外人所能尽知。便如那茶马司,看似只是个做生意换马匹的衙门,实则牵涉边贸、部族、乃至军中诸多利益,水深得很呐。”

陈砚秋心中一动,岳父突然主动提及茶马司,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他顺着话头,故作好奇地问道:“岳父如此说,想必对茶马司事务亦有了解?小婿今日在档案库,倒是偶然瞥见几卷茶马司的旧账,条目繁杂,看得人头昏眼花。”

林振元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茶马司的账,自然是复杂的。不过,再复杂的账,也自有其算法和规矩。只要守规矩,便出不了大乱子。”他顿了顿,语气转淡,“你如今在礼部,当好生钻研礼制本职,那些钱谷杂事,浅尝辄止即可,不必过于深入,免得徒耗精神。”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长辈的关怀提醒,但陈砚秋却听出了其中的告诫意味。林振元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对茶马司的事情探究太多。

这反而更加坚定了陈砚秋查下去的决心。

晚膳后,陈砚秋回到书房,立刻将今日记录的符号整理成更清晰的笔记。他需要尽快将茶马司账目的疑点传递给赵明烛。

然而,上次相国寺的联络方式已用过一次,不宜频繁使用。他需要另寻他法。

正在思索间,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姑爷,少夫人命小的送来一碗安神汤。”是林窈娘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丫鬟小环的声音。

陈砚秋开门,接过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碗。小环低眉顺眼,并不多言,递过托盘时,手指却极快地在托盘底部某处轻轻敲击了三下,然后便躬身退下。

陈砚秋关上门,心中疑惑。他仔细检查托盘,在底部发现了一处极细微的、新刻上去的划痕,形状像是一个箭头,指向托盘边缘。他顺着方向摸索,在托盘边缘的包铜处,发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用指甲小心撬开,里面竟藏着一卷细如发丝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三日后,西角楼街,李记裱画铺。”

没有落款,但陈砚秋认得,那是林窈娘的笔迹。她再次为他提供了联络的渠道,而且似乎比相国寺更为隐秘。这李记裱画铺,想必也是她安排的、值得信任的地点。

三日后,陈砚秋再次以购书为由出门,谨慎地绕行后,来到了西角楼街。这条街相对僻静,多是一些经营古籍、字画、文房四宝的店铺。李记裱画铺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

陈砚秋走进店内,一股浆糊和陈旧纸张的气味传来。店主是个戴着水晶眼镜、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伏在案上仔细地裱糊一幅古画。

“老先生,请问可有前朝《宣和画谱》的仿本?”陈砚秋按照纸条背面的提示问道。

老者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了他一下,慢悠悠地道:“《宣和画谱》仿本难得,店里倒是有一卷《历代名画记》的宋摹本,客官可要看看?”

“可是张彦远所着?”

“正是。”

暗号对上。老者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道:“在后间,客官请随我来。”

陈砚秋跟随老者穿过一道布帘,来到后面一间狭小的内室。内室里堆满了卷轴和册页,赵明烛早已等在那里。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赵明烛见到陈砚秋,直接切入正题,“你上次提供的消息极为重要,皇城司已加派人手盯住真定府那边。你这次约见,可是又有发现?”

陈砚秋点头,将茶马司账目中发现“损耗”核销异常,以及其金额与当年川蜀科举案失踪官银的关联,快速说了一遍,并提到了对那位赵监事的怀疑。

赵明烛听完,神色凝重:“赵监事…可是赵允升?”

“账册上的签押确是赵姓,具体名讳未能看清。”

“十有八九便是他。”赵明烛肯定道,“此人是寒门出身,皇佑元年的进士,当年名次不高,但钻营有术,尤其擅长钱谷之事,不过数年便升至茶马司监事之位,升迁之快,异于常人。皇城司早有关注,怀疑其与‘清河’有关,只是苦无实证。”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真如你所疑,他们竟将当年贪腐的赃银,通过茶马司的账目洗白…这手段确实隐蔽且大胆。如此一来,茶马司便不仅是他们牟利的工具,更成了他们消化非法所得、转移资金的通道!”

“不仅如此,”陈砚秋补充道,“我怀疑,这些以‘损耗’名义核销的款项,只是冰山一角。茶马司掌控着与西北、西南部族的大量贸易,其中可操作的空间极大。那些最终流向西北边境的异常资金,或许有很大一部分,便是通过茶马贸易的渠道流出去的。”

赵明烛眼中寒光一闪:“若真如此,那便是窃国之蠹!他们贪墨科举赈灾银两,盘剥寒门士子,已属罪大恶极;若再利用茶马贸易资敌通外,更是罪不容诛!”他深吸一口气,“此事我必须立刻禀报上官,加大调查力度。茶马司的账目,皇城司会设法进行更深入的核查。你自己务必小心,林振元老奸巨猾,切莫让他看出端倪。”

陈砚秋郑重应下。两人又简短交流了几句,便先后离开了裱画铺。

走在回林府的路上,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陈砚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茶马司账目上的疑点,如同又一块拼图,嵌入了那幅越来越清晰的、黑暗的图景之中。

从科举舞弊,到交子汇兑,再到漕粮改道,如今又是茶马贸易的账目疑云……这个组织的触角,几乎无处不在。他们不仅操控着文官的晋升之阶,更深入地渗透到国家的金融、漕运、边贸等核心命脉之中,贪婪地吮吸着帝国的血液,甚至可能将致命的资源,输送给潜在的敌人。

而那位出身寒门、最终却成为利益集团扞卫者的赵监事,其经历本身,就是对科举取士制度的一种讽刺和背叛。

陈砚秋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他知道,自己正在挖掘的,是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甚至引发腥风血雨的巨大秘密。前路凶险,但他已没有回头路。

他抬头望向汴京城巍峨的宫墙方向,目光坚定。

无论这茶马疑账背后隐藏着多么惊人的真相,他都要一查到底。为了公道,也为了这个看似繁盛、实则内里已被蛀空的国家,他必须将这脓疮彻底揭开,哪怕过程会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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