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雅丽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位于厂区宿舍的家。
望着那扇熟悉的、透出微弱灯光的门,她的脚步骤然沉重起来,手伸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勇气去开门。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门后的父母,如何开口诉说这个足以击垮这个家庭的坏消息。
这间仅有二十来平米的逼仄小屋,是厂里分配的房子,从她母亲进厂起,他们一家已经在此住了几十年。
如果厂子真的垮了,这栖身之所恐怕也……
吕雅丽不敢再想下去,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拿钥匙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吕母正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从用布帘隔开的狭小厨房里走出来,差点与低头进门的女儿撞个满怀。
“哎哟,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快,洗洗手吃饭了。”吕母说着,把菜盆放在屋子中央那张漆皮剥落的旧方桌上。
吕父已经坐在桌边,正拿着勺子给围过来的两个小儿子碗里盛稀饭。
十六岁的妹妹吕雅静则乖巧地摆放着碗筷。
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准备开始一天中唯一一顿像样的正餐。
“哦,好……厂里有点事,耽搁了。”吕雅丽强装镇定,把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声音有些沙哑。
她低着头,不想让家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
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空间顿时显得更加拥挤。
饭菜很简单,主食是窝头稀饭,菜只有那一盆白菜炖粉条,里面零星漂着几点油花。
但在这年月,已是不易。
吕雅丽拿起一个窝头,却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眼神发直。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但在至亲面前,那点强撑的平静不堪一击。
吕母最先察觉出异样。
她看着大女儿明显哭过的眼角和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犹豫片刻,还是放下筷子,轻声问道:“小丽啊,妈看你不对劲……是不是出啥事了?跟妈说说,别自己一个人憋着。”
吕父闻言,也抬起头,仔细端详大女儿,眉头皱了起来:“就是,你都多大姑娘了,怎么还哭鼻子?遇上啥难处了?说出来,爸给你想办法!”
妹妹雅静和两个弟弟也停下动作,不安地看着大姐。
家人的关切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吕雅丽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鼻子一酸,再也吃不下去,慢慢放下手里的窝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旧桌面上。
“爸,妈……对不起……”她声音哽咽,充满愧疚,“我……我可能要丢饭碗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
“啥?!!”吕母猛地提高音量,差点打翻面前的碗,“你把工作丢了?!咋回事儿啊?你犯什么大错误了?你不是……你不是还说你是那个什么优秀……先进职工吗?”
吕雅丽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却不知从何说起。
吕父也急了,饭碗重重一放:“到底咋回事!你说清楚!你们那个姓郭的厂长,跟我家也算有点老交情!要不是天大的事儿,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他!你妈也算是厂里的老资格了,这点面子他总得给吧?你先别光顾着哭!”
“对啊,姐,你先别哭,也许……也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呢?”妹妹雅静也凑过来,紧张地握住姐姐冰凉的手,小声安慰着。
“不是的……爸,妈……不是我犯错误……”吕雅丽边哭边哽咽着,终于艰难地吐出实情,“是……是厂里出大事了……厂子……厂子可能要倒闭了!”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厂……厂子要倒闭了?”吕母瞪大了眼睛,喃喃道,“这怎么可能?!红卫厂……这么大的厂子……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她在这个厂子干了一辈子,几乎无法理解“倒闭”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吕雅丽用力摇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是真的,妈!今天郭厂长亲口承认的!厂里已经拖欠三个月工资了,眼看就维持不下去了……”
厂里拖欠工资的事,全家人都知道,但总想着是国营大厂,国家总不能不管,工资迟早会发,只是时间问题。
谁能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吕母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
两个年纪尚小的弟弟看到母亲和姐姐都在哭,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被这恐慌的气氛感染,开始小声抽噎起来。
屋子里一片愁云惨雾。
只有吕父,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沉默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哭泣的妻子和女儿,又看看吓坏了的儿子们,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他伸手拍了拍桌子,声音沉稳:“都别哭了!天塌不下来!倒闭就倒闭了!闺女,你也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
他看向大女儿,语气带着一家之主的担当:“你爹我手上还有把子力气!别看我这修车摊子小,最近街上自行车越来越多,活计也多了,辛苦点,养活咱们这一家子,总还办得到!大不了,我晚上多熬会儿!”
接着,他又看向一脸惶恐的妻子:“你也别念叨了!没看见孩子们都吓成啥样了?厂子没了,人还得活着!大不了……大不了咱们从这厂里宿舍搬出去!我打听过了,外面有私房出租也就几十多块钱一个月,虽然得出房租,但总饿不死人!”
这时,妹妹吕雅静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姐姐:“姐,没事儿!我也长大了。大不了……今年的高考我不参加了,我也出去找事做,哪怕是临时工,也能给家里添点儿进项!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有条活路!”
只有对红卫棉纺厂感情最深的吕母,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回不过神,一直低声念叨着:“怎么可能呢……好端端的大厂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行了!别念叨了!”吕父提高了声音,打断妻子的呓语,“厂子是国家的,现在国家有困难,顾不过来了,我们能理解!但咱们家的日子还得自己过!都打起精神来!”
听着父亲坚实的话语,看着妹妹懂事的眼神,吕雅丽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家人的体谅和支持而感动,又为自己成为家庭负担而感到深深的惭愧。
雅静还拉着她的手安慰:“姐,你手艺这么好,是厂里表彰过的技术能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等过了这阵风头,咱们再找找看,说不定别的纺织厂也需要像你这么好的穿筘工呢!”
“嗯……”吕雅丽不想让家人再为自己担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妹妹的话不过是安慰。
现在各个厂子情况都差不多,都在精简人员,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