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东安门内,礼仪房宫女安置房舍。
“槛儿,你想去什么地方当差?”星柳坐在小杌子上泡着脚,一面问道。
今年的宫人采选七月底就结束了,她们满打满算学了整整三个月规矩。
这期间的艰辛苦楚不必提,眼下大伙儿最关心的就是之后的去处。
尤其这三个月她们听了不少关于宫里的事,大抵也知道哪些地方是好去处。
哪些地方不是。
虽说都是进宫来当奴婢的,像她们这些新人去了一个地儿也只有打杂的份。
可打杂跟打杂也是有区别的。
就拿浣衣局跟御膳房来说。
前者打杂要做的事就是天天洗各个地方底层宦官、宫女、嬷嬷的脏衣服。
自然不单单是洗。
洗之前得先去各个地方把众人的脏衣裳收集起来,洗完了再晾干送回去。
耗费体力是其次。
关键双手长年累月都要泡在冷水里,身体长期处在阴冷潮湿的环境里。
完全就是拿命在耗,且学不到什么手艺,往上升的可能性小得不能再小。
御膳房就不同了。
虽说刚去也免不了洗刷碗盘,但御膳房的杂活类型可比浣衣局多多了。
像是择菜、烧火、处理食材、跑腿传话等等,最重要的是干好了可以跟高等宫人接触,时不时偷点儿师啥的。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手艺。
这么一来晋升的机会比浣衣局大多了,而且在御膳房当差日里的伙食也好。
就因着各个地方的种种差别,大伙儿这几天都是又期待又忐忑不安。
盼着分到好去处,又怕被分到不好的地方。
槛儿已经泡完脚上了炕,这会儿正把自己裹得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闻言想了一下。
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只要能吃饱饭能活下去,我觉得我去哪都可以。”
在董家的两年,她没吃过一顿饱饭,回老家和来京的一路经常喝水充饥。
而来了宫里不仅窝头咸菜管饱,每十天还会有白面大馒头,豆腐肉片汤,有时候还是手擀面和白米饭!
槛儿本来不是容易瘦或胖的体质,但在董家的两年硬是给她饿成了麻杆儿。
然后这三个月又给补回来了不少。
槛儿觉得再像这么吃下去,估计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恢复到以前跟阿爷阿奶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了。
想到这,她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摸了摸脸。
星柳笑道:“那你这要求也太低了,不过你做事麻利手巧,规矩也学得好。
赵嬷嬷、孙姑姑她们对你都很满意,估计会让你分到个好去处吧。”
“我不识字,”槛儿轻声说。
“那有啥?”
星柳道。
“做奴才的识字的才是少数,再说你虽然不识字可你长得好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白这么好看的姑娘。
好看就是你的优势,把它用起来!”
“噗……”星柳话刚说完,大通铺上离槛儿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轻笑。
槛儿和星柳同时扭头。
“还好看就是优势,能去好去处,你当宫里什么地方又是做什么的啊?”
春菱翻着白眼道。
“宫里好看的只能是贵人娘娘,做奴才的只需要五官端正看得过眼就行。
要不然不知道的当你想抢主子的风头呢,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说了谁说长得白长得好看就能去好地儿啊,又不是窑姐儿,一个黄毛丫头,等着被分去浣衣局打杂吧。”
春菱现年十三。
比星柳大两岁,比槛儿大五岁,懂的比两人多,私下里说话也荤素不忌。
“钱春菱,你!”
星柳气红了脸,槛儿的脸也涨红。
这时,门外响起管事姑姑的声音:“还在说什么?赶紧收拾完睡觉!别废话!”
春菱冲她俩挑挑眉,翻个身转了过去。
星柳冲她的背影无声地啐了一口,等熄了灯上了榻,她小声对槛儿道:
“你别听她放屁,她就是嫉妒你!”
槛儿握了握她的手。
“好,谢谢你星柳姐姐。”
星柳笑着说没事,之后也躺平睡了。
槛儿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内心茫然。
第二天一早。
槛儿她们把该学的规矩都学完了,但在人事司分派差事之前她们也没闲着。
这几天每天都有各个地方安排下来的一些杂活,其实也是对她们的考验。
譬如御膳房的是择菜洗菜切菜的活儿,浣衣局的洗衣裳、熨烫之类。
广储司衣作坊的则是针线活,首饰库是一些样式简单的首饰的保养整理。
等等,活儿轮着做。
谁擅长什么,谁做哪样活做得好不好。
旁边都有人记录。
槛儿昨天做的针线,今儿负责衣物熨烫。
用的是一个长柄的铜制平底小舀子,把烧红的木炭用火钳夹进小舀子的“肚子”里,就可以开始用了。
做这活儿既要小心把自己烫到,又要小心把衣裳烫坏,需得格外谨慎细致。
槛儿人小,也怕出纰漏,所以做得很是专注,连掌事嬷嬷叫她都没听见。
还是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拍了拍,她才回过神扭头看过去,“赵嬷嬷。”
赵嬷嬷点了点头。
“把活儿放一放,有事跟你说。”
说完,示意槛儿跟上。
槛儿忙把器具放好,迈着小碎步跟过去。
一路到了赵嬷嬷的住处。
进了屋,槛儿正疑惑赵嬷嬷把她单独叫过来做啥,就见嬷嬷突然侧了侧身。
“这是东宫的海总管。”
没了嬷嬷遮挡,槛儿这才发现堂屋上首处坐着个人,看模样很是体面气派。
听赵嬷嬷这么一说,槛儿顿时不敢多看,规规矩矩跪下给人行了个礼。
海顺见这丫头瘦瘦小小,说起话来声音也细细柔柔的,脑海里莫名便冒出了自家殿下那张冷冰冰的俊脸。
暗道这丫头瞧着胆子没二两重,不会一见到他们家殿下就吓晕过去吧?
咳咳。
海顺清了清嗓子。
“丫头别紧张,咱家是来替太子殿下的爱宠挑选玩伴的,你抬起头来回话。”
“是。”
槛儿应声照做。
海顺便见小丫头瘦归瘦,一张小脸儿却是白白净净,眉眼极为娇俏明艳,小鼻子翘挺,小嘴儿红艳艳的。
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海顺的眼神儿亮了亮,旋即问了几个问题。
见小丫头娇怯归娇怯,问题倒是答得好,规矩也好,他心中满意更甚。
虽不清楚太子究竟做的什么梦,为何又点名要这丫头,但既是主子吩咐,这丫头看模样又是个好的。
海顺自然要把事儿给办妥了。
“行,就她吧。”
他对赵嬷嬷道。
“你现在带人下去收拾收拾,殿下那儿还需得咱家赶紧回去伺候呢。”
太子身边的大总管赵嬷嬷可不敢怠慢,当即领着槛儿回宫人房舍收拾。
“嬷嬷,我是要去伺候太子殿下的爱宠吗?”
槛儿还有些懵懵的,没想到自己这就领差事了,不是浣衣局也不是御膳房。
而是去东宫。
太子爷的地盘。
槛儿还这般小的年纪,赵嬷嬷自是不会联想到她与太子其他方面什么事。
她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道:“对,伺候殿下的爱宠,别紧张,海公公说了你去了会先有人教你。
你认真学,就像这三个月学规矩一样,咱们殿下贤明仁德,只要你恪守本分当好差,殿下便不会将你如何。”
槛儿入宫时间太短,有关太子的传闻听得不多,只听说太子似乎比较冷?
但事情既然定下来了,就不是她不了解太子便可以不去东宫做差事。
槛儿心里清楚,便也没再多问。
她也没多少行李收拾,就一套换洗的衣裳和洗漱用具,拢共一个小包袱。
抱着小包袱,槛儿来不及感怀便跟着赵嬷嬷走出了她住了三个月的小院。
星柳在做活儿,还不知道她走了。
槛儿便一面走一面仰头看着赵嬷嬷。
“嬷嬷,回头您能帮我跟星柳姐姐说一声吗?就说我有了好去处,让她不要担心,我也祝愿她能有好去处。”
赵嬷嬷慈祥地笑笑。
“好,嬷嬷一定替你转达。”
“谢谢嬷嬷。”
从东安门出来,冬日的阳光正晒。
槛儿挎着小包袱跟着海顺及几个小宫人,穿过条条红墙宫道抵达东宫。
东宫门前护卫森严。
阳光洒在牌匾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上,更显整个宫门肃穆庄严。
让人望而生畏。
槛儿交叠在身前的捏得死紧,往元淳宫走的一路她始终没敢抬眼多看。
到了元淳宫。
守门的说殿下还没回来,海顺便扭头对袁宝道:“你把人带去安顿,我……”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太子下午学回来了。
“殿下。”
海顺转身笑着唤了声。
槛儿垂下眼没看到人,但听海顺这么一叫,她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也没让人示意,她自觉便退到一旁跪下。
也没敢出声。
宫规规定了,在路上见了主子必须行礼,若主子只是寻常路过宫人便无需出声问安,免得扰了主子的清净。
槛儿牢牢记着。
跪在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嗯。”
是一道懒懒的鼻音,听不出喜怒。
不多时。
一股不知名的淡香似有若无地钻进槛儿的鼻间,紧接着是一双粉底黑帮绣着祥云龙纹的靴子映入眼帘。
槛儿屏息凝神。
静候太子从自己面前行过。
然就在这时,那双靴子蓦地止步。
槛儿的后背冒起冷汗。
突然,一道清润微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你,抬头。”
跟着是海总管的声音。
“槛儿,回殿下的话。”
槛儿紧张得心几乎快从喉咙里跳出来,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是。”
说着,壮着胆子恭敬地抬起头,毫无预兆地对上了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