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皇后娘娘,薨了……”
御医跪伏在地上,哽咽地禀道。
霎时间。
屋中众人神色皆是惊痛不已。
年逾七十的海顺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在袁宝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跪地。
“娘娘……”
贴身伺候宋皇后的人跪在地上,不敢哭出声,眼泪却是不住地在往下掉。
偶尔几声隐忍的抽泣。
外间以及寝殿外,所有人都跪着,有人的肩膀在无声地抖动着。
往日最是温馨祥和的坤和宫,此时仿佛被黑夜这个巨大的簸箩罩着。
一片死寂。
庆昭帝闭着眼,环抱着宋皇后,有眼泪顺着他沧桑的面庞滚落下来。
昔日意气风发的帝王似乎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变得老态龙钟。
“皇后,皇后……
“槛儿,宋槛儿。”
.
“殿下?殿下?殿下醒醒,殿下……”
骆峋缓缓睁眼。
床头柜几上掌着一盏灯,靠近这一侧的床帐被撩了起来,海顺正微躬着身子,面色担忧地看着他。
骆峋顿了顿,旋即撑着榻坐起来,清凌凌的凤眸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人。
“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海顺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温热巾子,小心替主子拭了拭其脸上的泪,轻声问。
噩梦?
骆峋的脑袋昏昏沉沉,压在他心间的闷痛感让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
湿的。
“孤哭了?”十四岁的少年声音清润,夹杂着一丝刚睡醒的细微哑意。
海顺道:“奴才方才在外边儿守着,听见您好像在说些什么,就进来了。
想是您做了噩梦,若不奴才让人请太医来替您瞧瞧?也省得受了惊。”
骆峋摇头,遂又冷不丁道:“你没老。”
海顺:“?”
海顺大窘,哭笑不得道:“殿下,奴才前儿个刚过了二十五岁生辰呢。”
二十五岁老啥啊?
二十五……
骆峋在心里默念。
暗道梦里的海顺看样子都七老八十了,对比起来二十五确实不老。
“不必请太医,”他从海顺手里拿过巾子擦了脸与脖子,擦完淡声说。
海顺“诶”了声。
又道:“那若不奴才今晚在您跟前守着?也免得您一会儿又被魇着了。”
骆峋:“无需。”
说完,他扯了被子重新躺下。
用眼神催促海顺出去。
海顺倒也知道自家主子就寝不喜床边守着人,见状只好恭声应下。
又替太子掖了掖被子,放下帐子熄了床头的灯,便领着十二岁的小袁宝去了外间。
好奇怪的梦。
骆峋板板正正地躺着,盯着帐顶出神。
他是太子,梦到当皇帝还说得过去,可梦到他将来的皇后死是怎么回事?
他从未想过男女之事,没喜欢过那家姑娘,他的妻子就在他梦里死了?
骆峋:“……”
荒谬。
骆峋闭眼,懒得理会这莫名其妙的梦。
但须臾,他又把眼睁开了。
倒不是他惦记梦里那个皇后。
而是骆峋后知后觉,他的脑海里似乎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记忆,好像便是刚刚那个梦里的“他”的记忆。
譬如在他十七岁左右,父皇会猜忌他,冷落他,朝廷局势随之而变。
皇祖母会因牙病病重。
同年八月,东宫后院会进三个侍妾。
十八岁,父皇会给他与顺国公府家的嫡女赐婚,而在他新婚当夜太子妃……
骆峋皱了一下眉。
回想完关于他与太子妃之间的某些记忆,他的脑海里只冒出两个字。
荒唐!
骆峋的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恼意,遂不再去想这些,转而继续梳理别的记忆。
然后越梳理,他的眉蹙得越紧。
幽禁、母后离世。
长子夭折……
这些事,骆峋倒没因着是梦就觉荒唐。
毕竟在他很小开始懂事时就知道,他与父皇、与大哥三哥他们之间的父子、兄弟关系是与权力挂钩的。
子女多的寻常百姓家儿孙们尚且会为家产争得不可开交,更遑论皇家。
骆峋近两年也不是没有想过父皇将来有朝一日可能会猜忌他这个问题。
也有做相应的心理和其他准备。
只想归想,到底尚未发生。
他便没多少实感。
如今这个梦倒是让他对这件事深有体会。
骆峋相信,真到了父皇猜忌他的那天,或许情况会与梦中相似亦或是更糟。
他必须做好更周全的应对之策才行。
至于梦里的两任皇后。
嗯……
大抵是受梦里的“他”的影响,骆峋对那个郑氏很排斥,想都不想去想。
至于宋皇后。
撇开梦的影响,十四岁的太子爷对其无感,也没将其在他梦中的离世放在心上。
他尚小呢。
想什么太子妃,什么妻子不妻子的。
还是想想将来怎么应对父皇的猜忌吧,以及他那位大哥、三哥、五哥。
梦里可就是老大、老三设的连环局……
想着正事,骆峋自然而然将梦里有关男女情情爱爱的东西抛到脑后了。
也没去想让梦里的“他”心如刀绞的宋皇后,更没记住对方的名字。
翌日。
骆峋白日里读书习武如常,俨然已经将他昨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哭了给忘了,海顺自然也不敢提。
原以为只是一个预警梦。
自己以此梦为警示,日后多加防范即可。
但让骆峋没料到的是。
临到晚上就寝时他意外发现,自己今日做过的几件事有种隐隐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不是因为他此前做过这些事,而是他多出来的记忆里似乎对这几件事存着几分细微的印象。
这也就罢。
到了夜里睡着,他竟又做梦了,只这回的梦与昨晚的梦情况截然相反。
梦里他没有遭幽禁,他的种种想法与理念皆有了改变,母后也没有早逝。
他的长子亦不曾夭折。
信王、荣王在元隆二十年的万寿节被父皇下旨禁足,睿王夫妻被贬为庶人。
睿王被圈禁。
元隆二十一年八月,睿王夫妻自缢于睿王府,其生母魏庶人被腰斩于市。
元隆二十三年七月,梦中的“骆峋”奉旨离宫巡视河工,耗时一年两个月余。
元隆二十五年二月,废太子妃。
同年万寿节。
皇太孙立,新太子妃立。
元隆二十九年五月十八,“骆峋”登基,次月下旨遣散后宫。
次年启用年号庆昭。
庆昭帝在位三十年,励精图治,内修政明,外治武备,将大靖推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阶段,铸就了政通人和、四海升平的“庆昭盛世”。
骆峋即便睡着了,也能感觉到梦里的“他”在禅位给太子骆曜时,那股发自内心深处的满足与成就感。
而在这个梦里。
不论是前期“他”的某些观念的转变,一些事情的改变,还是后面他登了基,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都少不了一个人的陪伴与辅佐。
宋槛儿。
这个庆昭帝一生唯一的女人。
昨晚的梦里宋槛儿因病早逝,今晚的梦里宋槛儿以八十高龄寿终正寝,庆昭帝与其同年同月同日离世。
两人像是商量好的似的,前一夜在一起说着家常话,清晨醒来已然相拥而去。
再度被海顺叫醒。
骆峋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明明是个美好不已的梦,他却难受得止不住泪。
海顺吓坏了,转身就要叫人请太医。
被骆峋阻了。
“可是殿下您连着两晚都做噩梦……”
骆峋靠在床头闭上眼。
海顺想再劝两句,到底没敢开口。
过了会儿。
骆峋睁眼。
“明日你让人跑一趟内务府,看今年采选的宫人中可有一个叫宋槛儿的。”
顿了一下。
“八九岁的小宫女。”
海顺能在十来岁就被元隆帝钦点来做太子的大伴,自然不是个傻的。
一听自家主子牛头不对马嘴地有此一说,便猜多半是与刚刚的梦有关。
他机灵地没多问,当即恭声应下。
第二天太子从仁安殿下学回来,海顺派出去的人就回来报了消息。
说是今年采选的这批宫女里,是有一个叫宋槛儿的,刚学完三个月规矩呢。
年龄也对得上。
二月底的生辰,八岁,据说很是乖巧懂事,手也巧,好几个地方都想要人。
宋槛儿……
骆峋靠着椅背,指尖在书案上轻叩。
沉默片刻,他看向海顺。
“你抽个时间去把人要来。”
海顺:“???”
要来?
要来干啥?
元淳宫不缺宫女是一。
其二他们这儿的宫女年纪都是十八往上数的,且因着太子有那么一个隐疾,日常是不用宫女服侍的。
除了粗使杂役,元淳宫拢共没几个宫女,平时做的也只是整理屋子、泡泡茶,偶尔随太子出行这类轻省活儿。
要个八岁的丫头过来做啥?
骆峋看懂了海顺的眼神。
噎了一下,随即有些羞恼地绷着脸道:“给雪缠金再添个玩伴不行?”
雪缠金是一只长毛金丝虎。
就是长毛猫,因着毛发白金相间被太子随口取了“雪缠金”这么个名字。
行,行。
当然行。
看出了太子爷的恼意,海顺忙笑着应道:“是,奴才明儿一准儿把事办了。”
骆峋在心里哼了哼,把人打发了。
宋槛儿。
他醒来后便不记得梦里的宋槛儿是何模样了,当然,他对一个八岁的小丫头也不可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就是想看看让两个庆昭帝那般放在心上的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骆峋不觉得自己就要跟那两个庆昭帝一样,让宋槛儿成为自己的妻子。
他对男女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也不可能对一个八岁的小丫头有想法。
且他患有隐疾,若非必要,骆峋亦不觉得自己会与哪个女子有亲密之举。
自然更不可能与谁儿女情长。
包括宋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