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小心。”太后紧握皇帝的手。
“母后保重。”皇帝将纸条藏入袖中,又叙话片刻,方离了慈宁宫。踏入养心殿时,皇帝忽驻足对身侧番子道:“朕许久未见国舅,明日宣他入宫,免惹疑窦。”
“此事需曹督主示下。”番子拱手。
“那便速去禀报!”皇帝冷嗤。
番子躬身退下,不久便得曹正淳首肯,只叮嘱严加监视皇帝与国舅动向。
翌日御书房内,番子低声通禀:“皇上,国舅爷到了。”
“宣。”皇帝端坐案前。
须臾,一位面色灰黄的老者佝偻入内,正是司空国舅。他颤巍巍行礼:“老臣叩见……”
“国舅免礼!”皇帝疾步相扶,心头涌起久违的欣慰——这是数月来头一回未被轻慢。
“皇上龙体可安?臣听闻圣躬违和……”国舅满面忧色。
皇帝瞥了眼虎视眈眈的番子,强笑道:“略见起色,尚不能理政。”
“太医院尽是酒囊饭袋!”国舅怒拍案几。皇帝只得虚言安抚,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亦不敢吐露半分。他深知若贸然直言,非但于事无补,反会害国舅性命。
闲话约莫一个时辰,皇帝佯装起身,忽踉跄栽倒,顺势将密信塞入国舅掌心。
御书房内,朱笔跌落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陛下!
司空中丞闻声转头,见圣躬不稳,当即箭步上前托住天子臂膀。他感受到龙袍下微微颤抖的胳膊,压低嗓音道:可要传太医院院正?
无妨。天子借着起身之势,袖中素笺已滑入老臣掌心,不过是连 阅奏章...
九五之尊说着抬眼扫过殿角侍立的锦衣卫,那些人虽作低眉顺目状,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监视角度。借着司空中丞宽大朝服的遮挡,两张苍老的手在官袍褶皱间完成了隐秘交接。
司空中丞指腹触及纸笺的刹那,花白眉梢几不可察地颤动。当他瞥见天子眼底的警示,立刻转作搀扶姿态:老臣扶您去暖阁歇息。
东厂番役中有人眯起眼睛。那瞬间国舅爷收手的动作太过刻板,倒像是刻意要藏住什么。为首的档头按住 ,却终究没有动作——这深宫内外早被厂卫织成铁桶,何必为这点风吹草动打草惊蛇?
爱卿且去罢。天子在龙案前坐定,对身旁锦衣卫道:代朕送客。
司空中丞踏出宫门时,后背中衣已浸透冷汗。直到轿帘垂落,他才敢展开掌中皱巴巴的密信。宣纸上力透纸背的朱砂字迹宛如血痕:
【朕躬安否?逆臣当诛!】
读完字条上的内容,司空国舅顿时怒不可遏,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如今的处境竟如此危急。
东厂。
两匹骏马疾驰而至,临近大门时,一名骑士从怀中掏出令牌,远远抛向值守的幡子。
紧急军情,需立即面见督主!
马蹄未停,两人径直闯入东厂。守门幡子查验令牌无误,便不再阻拦。毕竟东厂内高手如云,更有宗师曹正淳坐镇,无人敢在此造次。
那二人策马直抵一处院落,勒马停驻,快步走入。此处正是东厂档头曹少钦处理公务之所。如今东厂日常事务多由曹少钦经手,寻常幡子即便有要事,也须先报与他知晓,再由其定夺是否惊动曹正淳。
院内书房中,曹少钦正伏案批阅文书,忽闻脚步声渐近。抬头见是两名幡子,便问道:何事?
二人单膝跪地行礼,其中一人禀报:启禀档头,皇上方才召见司空国舅,期间国舅举止异常。属下难以决断,特来请示。
曹少钦眉头微挑:细说。
幡子遂将御书房内发生之事娓娓道来,末了猜测皇帝可能暗中传递了密信。
知道了。曹少钦略一颔首,继续盯紧皇上,一有异动立即来报。
待二人退下,曹少钦冷笑自语:密信?小皇帝果然不安分。在他看来,如今京城大局已定,纵使司空国舅知晓内情,也掀不起风浪。
不过,还是要警示一番。
思及此,曹少钦起身前往后园。曹正淳正在池边垂钓,听完禀报后淡然道:无妨,跳梁小丑罢了。
少钦,派人盯住司空国舅,看他有何动作。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一切动向需及时回报。
谨遵督主之命。
曹少钦恭敬领命,复又请示:那小皇帝处可要警示?
不过是个深锁宫墙的傀儡,何足挂虑?
曹正淳漫不经心地答道,目光始终专注于湖面浮标。
这般局势下,纵使放任不管也掀不起风浪。皇城内外尽在掌握,纵使那少年天子有通天手段,在无人可用之境又能如何?
不过是因着深居宫闱不明外情,尚存着清君侧的痴念罢了。
且不说宫中东厂番子密布,京畿十大将领坐镇,单是曹正淳这宗师名号,就非皇权可撼。当世若无同级高手制衡,宗师之威足可力敌千军。
更何况还有韩浩这般大宗师坐镇。
即便局势恶化至极,只要那位出手,顷刻便能拨乱反正。
故而曹正淳心无挂碍,只顾垂纶之乐。
属下告退。
见督主如此泰然,曹少钦亦收起杂念,躬身退下。
旋即调派精锐,严密监视司空国舅府邸。
国舅府内。
老爷请用茶。
侍女捧着青瓷茶盏轻放在案几上,动作格外谨慎。
这位在府中侍奉多年的丫鬟已察觉主子今日异常,生怕触怒雷霆之怒。在这人命如草的世道,奴婢生死不过主家一念之间。
搁着,都退下。
司空国舅扫过茶盏,挥退众人。
待脚步声远去,他终于按捺不住,将茶盏狠狠掷向地面。
混账东西!
怒骂声在空荡的厅堂回荡。到底是宦海沉浮之人,始终未露半分端倪,连门外侍婢都只当家事纠纷。
发泄过后,司空国舅渐渐平静下来。
单凭我一人难成大事......他摩挲着太师椅扶手暗忖。皇室姻亲的身份注定与龙椅同生共死,这已非尽忠,而是自保。
要救出圣驾,须得联络朝中重臣......
思及宫墙内密布的东厂耳目,司空国舅眉头深锁。
司空国舅平复心绪,细细推敲,注意到了往日忽略的细节。
以往皇宫由御林军驻守。铁胆神侯叛乱之际,御林军殊死抵抗损失惨重。待叛乱平息后,朝廷并未重建御林军建制,反而大批东西两厂的宦官充斥宫禁。
司空国舅原本以为此举是皇帝为加强宫防,可如今想来,恐怕那时圣驾就已遭挟持。
曹正淳这老阉奴!辜负先皇与今上信任,竟勾结雨化田囚禁天子,罪该万死!
想到这两个奸宦,司空国舅便怒火中烧。东西厂创立本为监察百官、扞卫皇权,故多以净身之人充任,理应忠心侍主。朝廷更设东西两厂互相制衡,确保皇权独尊。谁料韩浩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降服曹正淳、雨化田,将整个皇城纳入掌控。
区区武夫也敢觊觎神器!
司空国舅切齿咒骂。从天子密函中,他已知晓东西两厂背后的黑石帮主韩浩。但作为文官,他并不明白大宗师意味着什么,更不知晓其恐怖实力。在司空国舅谋划中,只要集结足够兵力,剿灭黑石与两厂并非难事。却不知对大宗师而言,寻常士卒连制造困扰都做不到。
此事须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暗中联络盟友。
理清思路后,司空国舅扬声道:来人!
心腹小厮应声而入,瞥见地上碎瓷片后恭谨行礼:老爷有何吩咐?
待我修书数封,你子时后乔装送往吏部、兵部两位尚书府第。
小厮领命退出。此人跟随司空国舅多年,办事利落武功不俗,深得信任。
烛影摇红中,司空国舅伏案疾书。写就后郑重交代:事关重大,务必谨慎。
老爷放心。
见小厮胸有成竹,司空国舅稍稍宽心。待其退下后,仍望着门外出神。
子夜时分,黑影翻越国舅府高墙。小厮着夜行衣蒙面,借檐角阴影潜出府邸。整座府邸无人察觉,却不知早被东厂精锐团团围住——自司空国舅回府,数十名擅长追踪潜伏的番子已将此地盯得水泄不通。
小厮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东厂密探早将国舅府盯得死紧。这些暗哨冷眼瞧着小厮消失在夜色里,随即鬼魅般尾随其后。
他们身手远胜寻常仆役,跟踪时竟未惊动目标分毫。小厮浑然不觉已被盯梢,还道计策得逞,将密函顺利送达吏部、兵部两位大人府邸,便匆匆回府复命。
老爷,差事已办妥。
更深露重,司空国舅仍枯坐烛前,闻声立即追问:可都送到了?
千真万确。
甚好。国舅长舒眉头,从袖中排出一枚金叶子,赏你的。
小厮喜不自胜拜谢退下。国舅抚须自语:第一步已成,只待明日...
次日黄昏,两顶无标识的青布小轿悄入府门。轿夫直抬至内院方住,轿帘掀起时,两位儒雅官员踏着暮色现身。
可教老夫好等。国舅自书房踱步相迎。
来者正是孙博文与王礼。这二位虽年过不惑便官居尚书,却全赖国舅早年提携。当年若非国舅在朝中斡旋,他们恐仍在州县沉浮。
国舅爷安好。二人执礼甚恭。
国舅引他们入书房,闭门查验四周后,这才落座。
信中所言当真?性急的王礼抢先发问。孙博文亦面露焦灼——昨日见信上竟说天子遭禁,若非国舅亲笔,他们断不敢信这般骇人之事。
之前我入宫面圣,皇上趁东厂的人不注意,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你们觉得这事是真是假?司空国舅慢慢说道。
孙博文和王礼闻言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脊背发寒。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王礼惊呼道。
若我们袖手旁观,恐怕他们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司空国舅冷冷道。
看来必须尽快救出皇上。孙博文接口道。
这是自然。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了商议救驾之策,更要铲除奸佞,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司空国舅语气阴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