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半叩门声
乾隆年间,沂州有个叫陈实的年轻货郎,父母早亡,靠着祖传的货担走街串巷,勉强糊口。这年秋天,他从临沂府进货回来,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墨黑,秋风飒飒,四野无人,正焦急间,忽见前方山坳里透出一点灯火。
陈实紧走几步,近前一看,是座孤零零的宅院,青砖灰瓦,颇为齐整。他心下奇怪:这荒山野岭,何时有了这样一户人家?但夜色已深,容不得多想,便上前叩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苍老的脸。是个老仆,提着灯笼,上下打量陈实:“客人何事?”
陈实作揖道:“老丈,小子是过路的货郎,错过宿头,想在贵府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便走,房钱照付。”
老仆犹豫片刻,回头望了望院内,低声道:“客人请稍等,容我禀告主母。”
不多时,老仆回来,开门引陈实进去。院内收拾得干净,只是格外冷清,连声犬吠也无。正堂上,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端坐,衣着素净,面容憔悴,自称刘氏。
“寒舍简陋,客人若不嫌弃,就在东厢房将就一晚吧。”刘氏声音沙哑,眼带忧色。
陈实连声称谢。老仆引他到东厢房,点亮油灯,又端来一碗热粥、两个馍馍。陈实饿极了,狼吞虎咽吃完,正要歇息,忽听西边院落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女子低低的啜泣。
他心中纳闷,但毕竟是外人,不好多问。吹灯躺下,货担就放在床边。走了整日,浑身酸疼,本以为能很快入睡,谁知翻来覆去,总觉得这宅子阴气森森,心里发毛。
约莫三更时分,陈实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侧耳细听,似是有人在院里踱步,脚步沉重,还夹杂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他悄悄起身,舔破窗纸朝外看——月色朦胧,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棵老槐树的影子随风晃动。
“莫非是听错了?”陈实嘟囔着躺回去。刚合眼,那脚步声又响了,这次更近,仿佛就在窗外。他甚至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陈实汗毛倒竖,猛地坐起,抓过防身的扁担,死死盯着窗户。月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忽然,一个黑影缓缓移过,挡住了月光——那绝不是人的影子,头颈歪斜,身形臃肿。
“哐当!”房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陈实吓得魂飞魄散,紧握扁担,声音发颤:“谁……谁在外面?”
门外寂静片刻,接着,响起一种类似指甲刮擦门板的“沙沙”声,听得人牙酸。陈实缩在床角,浑身冷汗。正当他觉得那东西就要破门而入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刮擦声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院墙方向。
陈实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就急忙起身,想向主母辞行。来到正堂,却见刘氏双眼红肿,显然哭过。老仆在一旁唉声叹气。
“主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陈实忍不住问道。
刘氏未曾开口泪先流:“不敢隐瞒客人,家中……家中闹鬼已半月有余。”
原来,刘氏夫君早亡,独自抚养一女,名唤玉娘,年方二八,待字闺中。半月前,玉娘去后山给父亲上坟,回来便一病不起,胡言乱语,常说有个黑脸汉子要拉她走。请了几个郎中都看不出病症,后来请了个游方的和尚,那和尚一看便说:“小姐魂儿被阴物勾走了,三日之内若不找回,必死无疑。”可和尚道行不够,驱不了那鬼,摇摇头走了。
“昨夜……昨夜那东西又来了,在玉娘房外徘徊。我苦命的儿啊!”刘氏泣不成声。
陈实想起昨夜遭遇,心有余悸,又见这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便道:“主家莫急,小子走街串巷,曾听闻青峰山上有一位清风道长,法术高强,最是慈悲。不如我去请他来看看?”
刘氏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连道谢,取出十两银子作为路资。陈实推辞不过,收了五两,说道:“此去青峰山来回需一日,我速去速回,主家务必守好小姐!”
说罢,陈实挑起货担,匆匆出门,直奔青峰山而去。
(二)青峰山求道
青峰山在沂州东南,山势险峻,林深苔滑。陈实常年走山路,脚力甚健,也直到日头偏西才爬到半山腰。只见一片竹林掩映中,露出几间茅屋,炊烟袅袅。
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正在溪边打水。陈实上前施礼:“仙童,请问清风道长可在?山下有急事相求。”
道童看了看他,指向茅屋:“师父在堂中打坐,随我来吧。”
茅屋简朴,堂内只设一蒲团,一位青袍老道闭目端坐,须发皆白,面色红润,颇有仙风道骨。陈实不敢打扰,静立一旁。
约莫一炷香后,老道缓缓睁眼,目光清澈如孩童:“小友远来,所为何事?”
陈实连忙跪下,将刘氏家中闹鬼、玉娘失魂之事细细说了。
清风道长听罢,眉头微蹙:“你且描述那鬼物形态、声响。”
陈实便将昨夜所见黑影歪头臃肿、脚步声沉重带铁链、喘息带土腥、指甲刮门等细节一一禀明。
道长沉吟道:“听你描述,此非寻常游魂野鬼,倒像是地府逃出的‘枷锁将军’。此类鬼卒生前多是狱吏刽子手,死后在地府当差,性子凶戾,喜勾生人魂魄。那女娃上坟归来便被缠上,想必是冲撞了它,或被它看中要做替身。”
“道长,可有解救之法?”
“难。”道长摇头,“需有人甘冒奇险,魂魄离体,下到阴界,从它手中夺回女娃的生魂。期间肉身需妥善保护,若在阴间遇险,或肉身被毁,则永世不得超生。”
陈实听得心惊,但想起刘氏悲痛模样,咬牙道:“求道长救救那苦命女子!小子愿尽力相助,需要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清风道长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倒有几分侠义心肠。罢了,老道便走这一趟。你随我同去,需借你阳气为引,护住那女娃肉身。”
当下,道长命道童看家,自己只带了一柄桃木剑、一个黄布褡裢,便与陈实下山。道长虽年迈,步履却轻快,陈实需全力才能跟上。
途中,道长嘱咐:“到了地方,一切听我指令。见任何异状,不可惊慌叫喊,紧闭嘴唇,守住阳气。尤其记住,无论谁叫你名字,切莫回头答应!”
陈实连连称是。
赶到刘家宅院时,已是深夜。刘氏和老仆正守在玉娘房中,见道长到来,忙迎上来。床上躺着的玉娘面色青白,呼吸微弱,眼看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道长查看一番,又绕宅走了一圈,面色凝重:“果然是‘枷锁将军’作祟。它在地府受刑难熬,便想勾个生魂替代自己。今夜是最后期限,它必会再来。”
道长吩咐:“准备一间静室,一盏油灯,七根新蜡烛,一面铜镜,再要朱砂、黄纸。陈实,你守在门外,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或动物闯入。”
众人依言准备。道长在静室内布下法阵,七根蜡烛按北斗七星方位摆放,将玉娘肉身置于阵中,额头贴了符纸。油灯放在她头顶前方,称为“本命灯”。
子时将近,阴风大作,吹得窗户啪啪作响。道长让刘氏和老仆躲入厢房,紧闭门窗,无论如何不要出来。自己则与陈实守在静室外间。
“时辰到了,我这就魂魄出窍,下阴界去寻那女娃生魂。陈实,你看好‘本命灯’,灯在人在,灯灭人亡!切记我言,紧守心神!”道长盘坐榻上,掐诀念咒,不多时,便如泥雕木塑般一动不动了。
陈实紧握扁担,眼睛死死盯着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屋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三)阴间寻踪
却说清风道长魂魄离体,只觉得身子一轻,已飘在空中。往下看,自己的肉身与陈实皆在原地,只是周遭景物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他捏个诀,喝声:“开!”眼前便现出一条浑浊不堪的小路,路两旁影影绰绰,似有许多模糊的人影晃动,却看不真切。这就是通往阴界的“黄泉路”了。
道长顺着小路疾行,不多时,见一条血黄色的大河拦住去路,河中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波涛翻滚间隐见白骨沉浮。河上一座窄桥,桥头石碑刻“奈何”二字。许多浑浑噩噩的魂魄正排队上桥,桥头一老妪(孟婆)正给每个魂魄递上一碗汤。
道长是生魂,不需过桥,绕到下游僻静处,袖中取出一道金符投入河中。河水翻涌片刻,竟露出一条旱路。道长踏路而过,径直来到鬼门关前。
但见一座雄关,黑铁为门,上嵌骷髅,阴气森森。两个守门鬼卒,青面赤发,手持钢叉,拦住去路:“呔!生人魂魄,安敢擅闯地府?”
道长打个稽首:“二位差官,贫道清风,为追拿逃役鬼卒‘枷锁将军’及被其掳走的生魂而来,望行个方便。”说罢,袖中取出几串纸钱元宝。
鬼卒见了钱,脸色稍霁,低声道:“那黑厮是前日从刀山地狱逃出来的,这几日闹得不安生,判官正火大呢。你往‘恶狗岭’方向去寻寻看,那厮生前怕狗,死后却专在那边欺负新魂。”
道长谢过,进了鬼门关。只见阴风惨惨,黑雾漫漫,路旁尽是荆棘丛莽,隐约传来哭嚎之声。行不多远,果然见一座山岭,岭上窜下许多凶恶獒犬,齿如利刃,扑咬过往魂魄。那些魂魄被撕扯得惨叫连连。
道长口念护身咒,恶犬不敢近身。他四下搜寻,忽听岭下一处山洞传来女子哭泣声。近前一看,洞内锁着个白衣少女,生魂黯淡,正是玉娘模样。她身旁蹲着个黑脸巨鬼,青面獠牙,脖子上套着半副残破木枷,脚拖铁链,正拿着一个瓦罐逼玉娘喝什么。
“小娘子,喝了这迷魂汤,忘了前尘,乖乖替俺去受刑,俺也好找机会投胎……”黑鬼瓮声瓮气道。
玉娘挣扎不从,哭求:“放过我吧,我家中还有老母……”
道长见状,怒喝一声:“孽障!还敢害人!”拔出桃木剑直刺过去。
黑鬼一惊,挥动铁链格挡。桃木剑与铁链相撞,火花四溅。这鬼力气极大,道长又是魂体,法力受限,斗了十几个回合,竟被铁链扫中肩膀,一个踉跄。
黑鬼狞笑:“牛鼻子老道,敢来阴间管闲事,正好吞了你增补鬼气!”张口喷出一股黑烟,腥臭扑鼻。
道长屏息后退,取出黄布褡裢中的一面八卦镜,念动真言,镜面射出金光,照定黑鬼。黑鬼被金光灼得嗷嗷怪叫,身上冒出青烟。
“俺跟你拼了!”黑鬼狂性大发,不顾金光灼烧,猛扑上来,铁链狠狠砸向八卦镜。
“咔嚓!”八卦镜出现裂痕,金光顿减。道长也被巨力震退数步,魂体一阵波动,暗道不好。若在阴间魂体受损,便是真死了。
(四)魂灯将灭
与此同时,阳间刘家宅院内,陈实正紧紧盯着玉娘头顶那盏本命灯。
突然,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颜色由青转红,眼看就要熄灭!陈实想起道长嘱咐,心中大骇,这定是道长在阴间遇险了!
他连忙按照道长事先吩咐,咬破中指,将一滴鲜血弹入灯油中。火苗稳了稳,但仍十分微弱。陈实又连续弹入几滴血,脸色渐渐发白。
就在这时,静室门外忽然传来刘氏凄厉的哭喊声:“陈郎!陈郎!不好了!玉娘……玉娘她断气了!”
陈实心头一震,几乎要起身开门,但马上想起道长“无论如何不能闯入”的严令。他强忍冲动,喊道:“主母稍安!道长正在施法,此时断不能打扰!”
门外刘氏哭得更凶,捶打着房门:“你开门!让我看看我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老仆也在门外哀求:“陈小哥,开开门吧,小姐真的不行了!”
陈实紧守心神,任凭门外哭天抢地,只是不理,眼睛始终不离那盏油灯。他知道,这很可能是鬼物制造的幻象,或者调虎离山之计。
果然,片刻后,门外寂静下来。陈实刚松口气,忽听窗外传来道长的声音,焦急万分:“陈实!快!将那七根蜡烛挪到坤位!快!不然来不及了!”
陈实一愣,转头看向道长肉身,依然端坐不动。他立刻明白,这也是邪祟作祟!紧闭嘴唇,不予理会。
那“道长”的声音又催促几次,见陈实不为所动,便厉声咒骂起来,声音变得尖利扭曲,正是昨夜那鬼物的腔调。
陈实冷汗涔涔,直道到了紧要关头。他索性盘坐地上,心中默念从小听来的《正气歌》,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五)地府风波
阴间恶狗岭下,清风道长与枷锁将军斗得难解难分。八卦镜已裂,桃木剑也光芒黯淡。黑鬼仗着在阴间鬼气充足,越战越勇,铁链舞得呼呼生风。
正当道长岌岌可危时,忽闻空中一声大喝:“何方孽障,在此撒野!”
只见一黑一白两位身影疾驰而来,正是黑白无常!原来清风道长下阴间前,已焚表通知城隍,城隍又禀报了判官。判官闻有鬼卒逃亡作乱,派黑白无常前来捉拿。
枷锁将军一见无常,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逃。白无常哭丧棒一指,黑无常抛出锁魂链,瞬间将其捆得结结实实。
“清风道长,受惊了。”黑无常拱手道。
道长还礼:“多谢二位神君及时赶到。这孽障掳来的生魂在此,还请放她还阳。”
白无常查看玉娘生魂,皱眉道:“她已被阴气侵染多时,又受了惊吓,生魂不稳,恐怕难以自行回归肉身。”
道长道:“贫道愿以自身法力护送她回去。”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黑无常道:“既如此,我等助道长一臂之力。只是需快,阳间已过两个时辰,再迟生魂与肉身便难以契合了。”
当下,黑白无常押着枷锁将军回去复命。道长则护着玉娘生魂,沿原路急速返回。路过还魂崖时,道长施法打开阴阳通道,带着玉娘一跃而出。
(六)魂归阳世
静室内,油灯火苗已微弱如豆,陈实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七根蜡烛也熄灭了四根。
突然,剩余三根蜡烛火苗猛地蹿高,室内阴风旋转。只见清风道长的魂体带着一个模糊的白影(玉娘生魂)从天而降,迅速没入各自肉身。
道长肉身一震,睁开双眼,长出一口气:“好险!”
几乎同时,床上玉娘“嘤咛”一声,胸口开始起伏,面色逐渐红润。
陈实大喜:“道长!成功了?”
道长点头,看向陈实惨白的脸和犹带血迹的手指,感慨道:“此番多亏你了!若非你以自身阳气精血稳住魂灯,坚守心神,我等皆休矣!”
这时,天已微亮。刘氏和老仆听到动静,推门进来,见玉娘苏醒,喜极而泣。玉娘虚弱地将阴间经历说了,与道长所言一般无二。刘氏对道长和陈实千恩万谢,就要跪下磕头,被二人连忙扶起。
道长开了副安神补气的方子,对刘氏道:“令爱魂魄初定,需静养月余,期间勿近阴湿之地,夜间门窗贴此符箓。”又取出几张黄符递给刘氏。
陈实见事情已了,便起身告辞。刘氏取出重金酬谢,陈实只收了当初说好的五两路资,坚辞不收多余部分。
清风道长对陈实颇为欣赏:“小友心地仁厚,胆大心细,是块好材料。可愿随老道学些防身济世的本事?”
陈实大喜,当即拜师。
后来,陈实随清风道长在青峰山学道三年,虽未成大器,却也学得些医术符法,回乡后一面继续做货郎,一面为乡邻驱邪治病,人称“货郎道士”。而刘家宅院自此安宁,玉娘身体康复后,嫁与邻村一老实农户,平安终老。
至于那枷锁将军,据清风道长后来告知陈实,被押回地府后,判官震怒,将其打入“磔刑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而地府也加强了鬼卒管理,以免再发生类似逃役祸害生人之事。
此段奇闻,在沂州流传甚广,提醒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莫因恶小而为之。而像陈实这般,虽是小人物,但存善念、有担当,亦能成就一番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