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每天天刚蒙蒙亮,平安集那头,老周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准会推开。周瘸子——现在大家都这么叫他,那条左腿在十年前那场事里废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会慢腾腾地挪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粗陶海碗,碗里是清冽冽、烈呛呛的烧刀子。他走到门槛外头,把那碗酒稳稳当当地放在青石板上,正对着门前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然后,他就退回门槛里边,搬个马扎坐下,眯缝着眼,望着那碗酒,一看就是大半天,任谁搭讪也不多言语。
起初,集上的人都不明白。有好心的大娘劝他:“老周,你这是何苦?人死不能复生,陈六兄弟是好样的,可你也对得住他了。好好一个名镖师,窝在这小地方开酒馆,天天给个没了的人供酒,这算怎么回事?”
周瘸子只是摇摇头,目光还黏在那碗酒上,像是能从那晃动的酒液里看出点什么来。
日子久了,闲话就多了起来。有那碎嘴的婆娘在背后嘀咕:“怕不是魔怔了?当年吓破了胆,魂儿丢在半路喽!”也有过往的客商瞧着新鲜,问起缘由,本地人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感慨,说起十年前那桩旧事。
“喏,就是前面那片老鸦坡,”说话的人往往会抬手往西一指,“十年前,‘金鞭’陈六和‘快刀’周猛,咱北地镖局里最响当当的两块牌子,押一批救命的药材打那儿过,叫人给堵了。嘿,你说巧不巧,偏是他们当年的死对头,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悍匪。那叫一个惨烈啊……”
故事的核心总是一样的:为了保住药材,必须有人断后。陈六把生的机会推给了周猛,自己挥舞着金鞭,迎向了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周猛背着药材,杀出一条血路,浑身是血地冲了出去。等他带着援兵赶回来,只在老鸦坡的乱草堆里,找到了倒在血泊里、身中几十刀的陈六,还有那条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血迹的、折成了几截的金鞭。
“自那以后,‘快刀’周猛就没了,只剩下咱们这儿的周瘸子。”讲述者最后总会以一声叹息收尾,“他不走镖了,就在这离老鸦坡不到三里地的集上开了酒馆。喏,天天给陈六供酒,雷打不动,十年啦……”
人们唏嘘一阵,也就散了。那碗酒,每天依旧静静地摆在青石板上,酒香散入风里,日头升起又落下,碗里的酒面映着流云,干了又满,满了又干。
这年冬天,格外的冷。刚进腊月,北风就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天色阴沉沉的,到了后半晌,鹅毛大雪终于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不一会儿,天地间就白茫茫一片,官道、田野、屋舍,都盖上了厚厚一层。
这样的天气,鬼才出门。老周酒馆里,也就零星坐着几个躲雪的脚夫,围着火盆低声说话。周瘸子照料着炉火,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外。风雪呼号,砸得门板哐哐作响。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想把那扇破旧木门再掩紧些。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
两扇门板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狂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火苗都猛地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脚夫都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
那人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头上扣着顶遮风的破毡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好几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骇人。他浑身落满了雪,像个雪人,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像鹰,扫了一眼屋内,最后落在柜台后的周瘸子身上。
“掌柜的,”那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破锣,“听说你这儿,天天在门口白给一碗酒?”
周瘸子心里莫名地一紧。他开店十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早已习惯不动声色。可眼前这人,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刀疤脸嗤笑一声,大步走了进来,靴子上的雪在干燥的地面上化开一片泥泞。“老子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怎么,那酒是给死人喝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周瘸子心口最深的伤疤上。他的脸色白了白,依旧沉默,只是跛着脚,转身想去拿抹布擦掉地上的泥水。
那刀疤脸却径自走到门口,弯腰,伸手端起了那只一直摆在门槛外的粗陶酒碗。碗里,周瘸子傍晚刚斟满的酒,还没被风雪完全吹冷。
“这酒,看着不赖。”刀疤脸把酒碗举到眼前,晃了晃。
“放下!”周瘸子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十年未曾有过的厉色。那条瘸腿因为动作太快,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店里的人都惊呆了,从未见过周瘸子如此失态。
刀疤脸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得更加放肆:“怎么?一碗酒也舍不得?不是白给的吗?”
周瘸子不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胸膛起伏,呼吸变得粗重。他一步步艰难地挪过去,伸出手,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微微发抖:“给我放下!这酒……不是给你的!”
刀疤脸嘿嘿笑着,故意把酒碗举得更高,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嗯,好酒!够烈!正合老子的胃口!”说着,他作势就要往嘴里倒。
就在那一瞬间,周瘸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只粗陶碗的边缘。
“你他娘的找死!”刀疤脸显然没料到这瘸子掌柜敢动手,怒骂一声,手腕一用力。
两人一争一抢,那只粗陶海碗在空中僵持了短短一瞬。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酒馆里凝滞的空气。
酒碗掉在青石门槛上,摔得粉碎。残酒四溅,浸湿了地面和两人的裤脚,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周瘸子仿佛被这碎裂声惊醒了,他猛地抬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直直地撞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布满刀疤的脸。
风雪还在门外呼啸,店里昏暗的油灯光线,跳跃着映在那张脸上。抛开那些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还有那双此刻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周瘸子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住。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音节,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这张脸……这张脸……
这张脸,分明就是他十年前,亲手在那片染血的坡地上,哭着、喊着,一寸寸泥土挖开,小心翼翼埋葬下去的那张脸!
是他每年清明、祭日,都会带着最好的酒、最香的肉,去坟前絮絮叨叨说上半天话的那张脸!
是他这十年来,每一天,每一碗酒,都在祭奠、都在怀念、都在用无尽的愧疚和孤独去陪伴的那张脸!
是陈六的脸!
“你……你……”周瘸子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条瘸腿支撑不住,眼看就要软倒。他伸出手指,指着刀疤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你……是人是鬼?!”
那刀疤脸——或者说,酷似陈六的刀疤脸,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随即又被一种蛮横和讥诮所取代。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陶片,又看看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周瘸子,啐了一口:“呸!晦气!一碗酒都舍不得,开什么店!”
说完,他竟不再纠缠,猛地转身,一头扎进门外的风雪夜幕中,高大的身影很快便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吞没,消失不见。
周瘸子想追,可腿脚不听使唤,刚迈出一步,就“噗通”一声摔倒在冰冷的门槛边,碎陶片硌得他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甲几乎要嵌进石缝里,眼睛还死死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嘴里反复地、无声地念着两个字:
“陈六……陈六……”
店里的脚夫们这才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安置在椅子上。
“周掌柜,你没事吧?”
“那是什么人?好生凶恶!”
“怕是过路的逃兵或者悍匪,招惹不起啊……”
众人七嘴八舌,周瘸子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浑身冰冷,心里却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那张脸,绝不会错!纵然添了那么多可怕的伤疤,纵然被风霜侵蚀得粗糙苍老,但那底子,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拜师学艺、一起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的脸!
可……可这怎么可能?
陈六死了。是他亲眼所见,浑身冰凉,血肉模糊。是他亲手埋的,就埋在老鸦坡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坟头的石碑,还是他亲手立的,上面刻着“义兄陈六之墓”。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还变成了一个满脸刀疤、举止粗野的陌生人?
是幻觉吗?是因为自己十年来的心病,终于疯了吗?
可那碗摔碎的酒,那四溅的酒渍,那家伙留下的泥泞脚印,还有店里其他人惊愕的眼神……都在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一夜,周瘸子彻夜未眠。他坐在空荡荡的酒馆里,对着跳跃的油灯,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十年前那场血战,和今夜这张突然出现的脸。
十年前,老鸦坡。
箭矢如蝗,刀光似雪。仇家的人马比预想中多出一倍,将他们团团围住。他和陈六背靠着背,浑身浴血,脚下已经倒下了七八具敌人的尸体,但他们也已是强弩之末。
“猛子!”陈六喘着粗气,金鞭挥出,格开劈来的一刀,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药材不能丢!那边等着救命的!”
“六哥!要死一起死!”周猛,那时的快刀周猛,目眦欲裂,手中钢刀舞得如同泼风。
“放屁!”陈六猛地撞开他,替他挡下侧面袭来的一记冷枪,枪尖划过他的肋下,带出一溜血花,“你腿脚快,带着药冲出去!我断后!”
“不行!”
“快走!”陈六回头,瞪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记得给老子报仇!记得每年给老子倒碗酒!要最烈的烧刀子!”
那是周猛最后看到的,陈六完整的脸。充满血污,却带着笑,一种坦然赴死的、让他心胆俱裂的笑。
然后,他被陈六用尽全身力气推了出去。他听到身后金鞭呼啸声、怒骂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他不敢回头,背着沉重的药材,凭着胸口一股悲愤之气,挥舞着钢刀,拼命向前冲杀……
等他带着附近城镇求来的援兵,拖着一条几乎被砍断的腿,挣扎着回到老鸦坡时,战斗早已结束。山坡上到处都是尸体,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在一堆乱石旁找到了陈六。
陈六面朝下趴着,背上、腿上、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刀伤,深可见骨。那根视若生命的金鞭,断成了好几截,散落在周围。他小心翼翼地把陈六翻过来,那张曾经英气勃勃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目圆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伸出手,颤抖着,合上了兄弟的双眼。
那一刻,天地无声。
从那天起,名震北地的“快刀”周猛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守着兄弟埋骨之地、用余生赎罪忏悔的周瘸子。
可是……如果陈六没死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周瘸子心里疯狂滋长。
如果……如果他当时只是重伤昏迷?如果后来被人救了?如果他脸上添了那么多疤,是因为伤势太重?如果他这十年,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那今夜他找来,是为了什么?认出自己了吗?那眼神里的复杂,是怨恨?是无奈?还是……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周瘸子的心。他坐不住了,天刚蒙蒙亮,雪还没停,他就挣扎着起身,翻出角落里那根许久不用的、包着厚布的熟铜棍,这是他弃刀后,用来防身的。他一瘸一拐,顶着风雪,朝着老鸦坡的方向艰难行去。
他要去陈六的坟前看看。他要知道,那坟里,到底还有没有人!
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通往老鸦坡的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周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条瘸腿使不上力,好几次摔倒在雪窝里,又咬着牙爬起来。十年了,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心情如此沉重,又如此急切。
终于,那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松树出现在视野里。树下,那个小小的土包,便是陈六的坟。坟头的积雪,似乎比别处要薄一些。
周瘸子心跳如擂鼓,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坟前。
坟前有脚印!不是他自己的!是新鲜的,比较大,显然是昨夜或今早留下的!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块简陋的石碑。
石碑前,放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祭品,也不是寻常物件。
那是一只碗。
一只粗陶海碗。
和他用了十年、昨天刚刚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碗里,没有酒。
而是盛满了洁白、冰冷的积雪。
在那新雪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物件。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铜钱上,用红绳系着,打了一个熟悉的、复杂的结。
那是他们师兄弟当年结义时,互相赠送的信物,每人一枚,绳子结法独一无二。
陈六的那枚,当年下葬时,他亲手放进了他的衣襟里。
周瘸子(或许,他又是周猛了)颤抖着,伸出几乎冻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铜钱。冰冷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抬起头,望向老鸦坡的深处,望向那风雪弥漫、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风雪依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坟,是空的。
那个人,回来了。
又走了。
他来,不是为了相认。
或许,只是为了放下这枚铜钱。
或许,只是为了告诉他,那碗酒,他“喝”到了。
周瘸子紧紧攥着那枚铜钱,铜钱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站在空坟前,佝偻着背,像一尊瞬间被风雪冻结的雕像。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拖着那条瘸腿,一步一步,沿着来路,往回走。
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第二天,平安集上的人发现,老周酒馆门槛外,那只摆了十年的粗陶碗,没有出现。
酒馆,也没有开门。
此后,再也没有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