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湾镇靠着一条大河,河岸两侧密密麻麻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座窑场。每日里,窑烟袅袅,船来船往,好不热闹。要说这石湾镇最出名的,便是那温润如玉、坚固非常的瓷器,其中又以林家窑场最为出名。
林家窑场传到林永昌手中已是第三代。林永昌年近五十,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名叫林婉儿。说来也是奇事,婉儿出生时便双目失明,接生婆抱着新生儿连连叹气,说这孩子眼珠灰蒙蒙的,不见一丝光亮。
林永昌的妻子因难产去世,他既当爹又当妈,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婉儿的眼睛虽看不见,却生得聪慧伶俐,一双手尤其灵巧,五六岁时便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泥塑。
“爹爹,这是什么形状?”小婉儿摸着瓷坯问道。
“这是梅瓶,颈细肚圆,像冬天的梅枝一样优雅。”林永昌耐心解释。
婉儿点点头,小手轻轻抚过坯体:“它一定很美。”
林永昌心中酸楚,如此灵秀的孩子,却永远看不见世间的美物,连自己亲手制作的瓷器是何模样都不知道。
随着婉儿年岁渐长,林永昌发现女儿有个异于常人的习惯——喜欢靠近窑炉。窑场工人皆知,开窑时热浪逼人,常人难以久待,可婉儿却总让人带她到窑口附近,一站就是许久。
“婉儿,那儿太热,对身子不好。”林永昌几次劝阻。
“爹爹,我不觉得难受。”婉儿仰着小脸笑道,“那里的风会唱歌,热乎乎的气息抚在脸上,像在告诉我里面的瓷器睡得可安稳。”
工人们私下议论,说这盲女怕是脑子也不清楚。唯独老窑工李大山不这么认为,他注意到婉儿总能准确说出窑内温度变化,甚至预测瓷器烧制情况。
那年深秋,林家接了一笔大单,要烧制十二尊观音像,限期两月。林永昌亲自调配釉料,监督制坯,不敢有丝毫马虎。然而连续三窑,不是釉色不均,就是瓷器开裂,眼看期限将至,只剩最后一次机会。
“东家,这次若再不成,咱们可赔大了啊。”李大山忧心忡忡。
林永昌眉头紧锁,蹲在窑前默不作声。这时,婉儿扶着墙慢慢走来:“爹爹,我能摸摸窑壁吗?”
“胡闹!窑已预热,烫得很!”林永昌急忙阻止。
婉儿却微微一笑:“我不碰,只是听听。”她站在距窑壁三步远处,侧耳倾听良久,忽然道:“爹爹,西南角的火旺了些,东侧的火却弱了,这样烧出来,又会像上次那样半边青半边白。”
李大山惊讶地看向窑工,窑工连忙检查,果然发现西南角的通风口开得大了些。
“你怎么知道的?”林永昌难以置信。
“热浪告诉我的。”婉儿轻声道,“西南角的热气扑到脸上,像夏天正午的太阳;东侧却像初春的暖阳,差了许多。”
林永昌将信将疑,但还是让人调整了火势。烧窑那日,婉儿坚持守在窑外。她坐在小凳上,不时侧头细听。
“爹爹,现在火候正好,可以再加一把松柴。”
“等等,我听见有细微的噼啪声,快把南边的风口关小一点。”
“好了,现在声音平稳了,可以继续加温。”
窑工们依言操作,心中却直打鼓。烧窑全凭一个盲女指挥,这事若传出去,林家窑场怕是要成为笑柄。
七天七夜后,开窑的时刻到了。林永昌手心冒汗,亲自打开窑门。当第一尊观音像被请出时,全场寂静无声——那瓷像通体洁白,釉色温润如玉,光洁无瑕,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成功了!成功了!”工人们欢呼起来。
林永昌抱起女儿转圈:“婉儿,你是怎么做到的?”
婉儿红着脸:“窑火会说话,我只是听懂了它们的声音。”
自此,林家窑场的烧制关键环节便交由婉儿指挥。说来也怪,凡经她手的瓷器,不仅釉色格外温润,质地也异常坚固,同样的泥坯,同样的釉料,烧出的瓷器敲击声清越悠长,落地不碎,即使用力摔打,也仅出现细微裂纹。
一日,一位客商前来订瓷,见指挥烧窑的竟是个盲女,不由得讥讽:“林家窑场是没人了吗?让个瞎子来掌窑?”
李大山当即反驳:“您可别小看我们婉儿,她烧的瓷器,比别家的结实十倍!”
客商不信,取来一件婉儿烧制的青瓷碗,又拿来别家的一只碗,让两个壮汉各持一把铁锤,同时敲击。别家的碗应声而碎,婉儿的碗却只裂了一道细纹。
“奇了!真是奇了!”客商连连称奇,当即下了三倍订单。
婉儿的声名不胫而走,她烧制的瓷器被称作“盲女瓷”,价比黄金,一器难求。然而婉儿从不居功,每当有人夸赞,她总是谦逊地说:“我只是窑火的耳朵,是窑火自己告诉我该怎么做的。”
时光荏苒,婉儿年过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来说媒的人踏破门槛,可婉儿一概回绝。
“爹爹,我这样便很好。”婉儿总这么说,“我有窑火作伴,不觉得孤单。”
林永昌知道女儿心思细腻,不再强求,只更加怜爱她。
那年朝廷派下御瓷任务,要烧制一套九龙杯,限期一年。这对林家窑场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成了,光宗耀祖;败了,性命难保。
林永昌全力以赴,选最精的泥,调最细的釉,每一道工序都亲自把关。婉儿更是日夜守在窑场,寸步不离。
烧制到第八个月,已连续失败了五次。不是龙纹不清晰,就是杯体有瑕疵。林永昌急得嘴上起泡,寝食难安。
第六次开窑前夜,婉儿坐在窑前,忽然对父亲说:“爹爹,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九条金龙在火中游动,它们对我说,要想留它们在人世,需以心听火,以魂守窑。”
林永昌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婉儿摇头:“我也不全明白。只是觉得,这次烧窑,让我一个人来吧。”
林永昌犹豫再三,终究答应了。当晚,婉儿洗净双手,披发赤足,在窑前焚香祭拜。子夜时分,她让人点火,自己则盘坐窑前,如同老僧入定。
三天三夜,她不饮不食,只是偶尔开口指点火候。工人们见她面色苍白,劝她休息,她却摇头:“窑火正与我说话,不能中断。”
第四日清晨,婉儿突然站起,疾步走向窑口。李大山急忙拦住:“小姐,不可再近前,热气灼人!”
“让开!”婉儿语气急促,“我听见有杯壁出现微裂,必须立刻调整火势!”
她不顾劝阻,径直走到窑壁前,将耳朵贴近炙热的窑壁。众人只见她眉头紧锁,半晌,忽然喊道:“快!东南角减柴,西北角加炭!快!”
窑工们手忙脚乱地调整火势。婉儿却因离窑太近,一头栽倒在地。
“婉儿!”林永昌冲上前抱起女儿,只见她满面通红,额头烫得吓人。
“爹爹,”婉儿虚弱地睁开眼,“好了...现在火候均匀了...九龙杯...保住了...”说罢便昏死过去。
七日后开窑,九只九龙杯完美无瑕,每一条龙都栩栩如生,龙鳞清晰可见。最奇的是,对着阳光细看,杯壁内似有金龙游动,活灵活现。
朝廷特使见后大喜,即刻奏报朝廷,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封林家窑场为“御窑”,林永昌为“窑务管事”。
然而婉儿自此一病不起。高烧退后,她的身体日渐虚弱,再也不能到窑场听火了。
“爹爹,带我再去一次窑场吧。”一日,婉儿轻声请求。
林永昌含泪答应,抱着女儿来到她最爱的窑前。婉儿伸手轻抚窑壁,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爹爹不必伤心。我这一生,眼睛虽看不见,心却比谁都明亮。窑火把我当知心人,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这是我的福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记得小时候,您告诉我瓷器如玉。我看不见玉的颜色,但窑火告诉我,玉是温暖的,是坚韧的,是千年磨砺而成的精华。我烧的瓷器,不过是把窑火告诉我的,变成了瓷器的魂魄。”
三个月后,婉儿安详离世。出殡那日,石湾镇所有窑场同时熄火一日,以示哀悼。送葬的队伍排了十里,许多受过婉儿恩惠的百姓自发前来送行。
婉儿去世后,林家窑场再也烧不出从前那样的“盲女瓷”。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工艺,烧出的瓷器虽然仍是上品,却少了那种温润如玉的光泽和落地不碎的坚韧。
林永昌晚年将窑场交给徒弟管理,自己则专心整理婉儿的烧窑心得,编成《听火诀》一书。书中开篇便是婉儿常说的那句话:
“窑火有灵,会说话,会唱歌,会哭泣。我只是窑火的耳朵,替它聆听,也为它传达。”
如今,石湾镇的窑场虽已不再,但“盲女瓷”的传说依旧流传。老人们常说,月明之夜,走近废弃的林家窑场,依稀能听到窑火的歌声,那是一个盲女与窑火千年的对话。
而那套传奇的九龙杯,至今仍珍藏于宫中,历经数次地震战火,完好无损,仿佛真的有龙魂守护。只有细心的人才能发现,每只杯底有一道极细微的纹路,状如人耳,据说是盲女林婉儿当年以耳贴窑,救杯于裂时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