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设在剧场附近一家高档私房菜馆,包下了最大的包厢。长条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和酒水,人声鼎沸,气氛比后台更加热烈松弛。成功演出的兴奋混合着酒精,催生出无限的谈资和笑声。
我被张云雷安排在靠近主位的位置,左手边是哥哥,右手边空着,再过去是孟鹤堂、周九良等人。张九龄和王九龙一左一右坐在我对面,挤眉弄眼,显然还没从刚才“偶遇”的八卦中回过神来。
何九华来得稍晚一些。他换了一身更休闲的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进门后,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很自然地掠过我这边的空位,停顿了不到半秒,便走向了长桌另一端,在靠近门口、离我最远的地方坐下,旁边是尚九熙和几个年轻的师弟。
他的选择让我心里那点刚被勾起的、微弱的疑虑,又沉了下去。看,还是那个何九华,界限分明,避嫌到底。刚才后台那一瞬的失态,或许只是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仅此而已。
我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翻腾的心绪。很好,就这样。保持距离,互不打扰,为那段荒唐的过去,画上彻底的句点。
宴会的气氛很快被炒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德云社传统的“砸挂”环节虽迟但到。今天的主角自然是张云雷,各种陈年糗事、舞台失误被翻出来津津乐道,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张云雷也不恼,笑着接茬,偶尔反击,惹得众人更嗨。
不知是谁起了头,话题渐渐从张云雷身上蔓延开。
烧饼几杯酒下肚,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说:“要说咱社里藏得深的,我看还得是何九华!平时不声不响,心里头门儿清!你们是不知道,早些年,有回演出结束,有个特漂亮的女粉丝,那真是……锲而不舍啊,堵后台门口,非要跟大华单独合影,还要联系方式。你们猜怎么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长桌那端的何九华。他正低头剥着一只虾,闻言动作顿了顿,没抬头,也没说话,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淡。
“怎么着?饼哥快说!”有师弟催问。
“人何老师,愣是隔着两米远,客客气气鞠了一躬,说‘谢谢您支持,合影可以,麻烦您站那儿,我让我搭档帮我们拍。联系方式不合规矩,抱歉。’”烧饼模仿着何九华那种平静疏离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把那姑娘都给整不会了!后来那姑娘转头就成了九熙的粉丝,说何老师太有距离感了,冻得慌!哈哈哈!”
众人大笑。尚九熙在旁边配合地做出得意表情:“那是!咱走的是亲民路线!”
何九华这才抬起眼皮,淡淡瞥了烧饼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是规矩,”王九龙接过话头,眼神似笑非笑地往我这边瞟,“可我也记得,好像有那么一阵子,后台老有个‘编外人员’,动不动就出现。也没见何老师跟人强调‘规矩’和‘距离’啊?还主动加微信来着?虽然加的是工作群。”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
桌上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响的、夹杂着口哨和起哄的笑声。许多道目光明里暗里地在我和何九华之间逡巡。张云雷皱了皱眉,想开口,被我轻轻在桌下按住了手。我抬起头,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略带无奈的微笑,迎着那些目光,坦然道:“九龙哥,陈年老梗就别提了行吗?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净给各位老师添麻烦。”
我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态度大方,反而让一些起哄的人不好意思再深究。王九龙嘿嘿笑了两声,也没再继续。
然而,张九龄却像是喝高了,或者干脆就是故意的,他晃晃悠悠地举起酒杯,冲着何九华的方向,扯着嗓子喊:“大华!别光坐着啊!来说说!当年对咱柠柠妹妹,是不是也特别‘有规矩’?我可是记得,有人那会儿,私下里没少跟我们打听,‘张云雷他妹妹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要高考了?’‘出国念的什么专业?’……”
“张九龄!”何九华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冷厉和急促。他放下手里的筷子,金属与骨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张九龄,那里面的警告意味十足。
包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何九华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张九龄也似乎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讪讪地放下酒杯,嘟囔了一句:“开个玩笑嘛……”
何九华没再理他,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慢慢地擦着手,垂着眼睫,看不清表情。但我注意到,他擦手的动作有些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他打听过我?
在我离开之后?
为什么?
心底那块刚刚沉下去的石头,又被这几句话猛地搅动起来,掀起惊涛骇浪。我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不得不把它放回桌上,以免失态。
孟鹤堂赶紧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岔开,说起了别的趣事。包厢里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何九华之后一直很沉默,只是偶尔附和一两声,大部分时间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或者看着某个方向出神。
我食不知味,心里乱成一团麻。张九龄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如果他真的打听过我,如果他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在意,那当年那条微信,他的冷漠,他的离开,又算什么?
庆功宴接近尾声,不少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合影。我起身去洗手间,想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
走廊尽头相对安静。我用凉水拍了拍脸颊,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慌乱、全然没有了刚才宴会上镇定自若的自己,苦笑。
刚要转身出去,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何九华走了进来。
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我们再次单独相对。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我,脚步顿在门口。镜片上还氤氲着一点从热闹包厢里带出来的热气。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动,也没有先开口。
空气凝滞,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最终,是他先迈步,走到我旁边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他仔细地冲洗着手,动作很慢。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就这一次,问清楚。哪怕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或是解开一个长达五年的心结。
“何老师。”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响起,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关掉水龙头,抽了两张纸巾,慢慢擦着手,侧过头看我。眼神很静,似乎在等待我的下文。
“刚才……九龄哥说的,”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是真的吗?你……打听过我?”
问出来了。心悬到了嗓子眼。
何九华擦手的动作停了。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许久,他才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像在我心里投下巨石。真的……是真的。
“为什么?”我追问,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些,“当年那条微信……那个叫你‘健哥’的女孩……你不是……”话说到一半,我却哽住了,那些词句带着太多积压的委屈和酸楚,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何九华的眉头深深蹙起,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困惑和……一丝急切?“什么微信?什么女孩?”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我愣住了。
“就是……就是五年前,李姐组局那次聚餐,快结束的时候,你手机上收到的……”我艰难地比划着,试图描述,“头像是个漂亮女孩自拍,说快到门口了,黑色奔驰,叫你‘健哥’,还说麻烦你了……”
何九华的表情从困惑,到恍然,再到一种混合了懊恼、无奈和剧烈痛楚的复杂神色。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像是疲惫至极,又像是如释重负。
“那是我表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亲表妹。那天她车子抛锚在高架上,打电话问我能不能顺路去接她一下。我本来不想提前走,但情况有点急……”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你……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用五年时间筑起的所有心防。原来……是这样?一场彻头彻尾的、可笑的误会?因为我偷看到的一条信息,因为我愚蠢的臆测和自卑的脑补,我就判了自己死刑,狼狈逃窜了五年?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委屈瞬间淹没了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我猛地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我此刻的狼狈。
“张柠。”他在身后叫我,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紧绷和……慌乱?
“别说了。”我哽咽着打断他,声音破碎,“都是我自己蠢……跟你没关系。”
我想离开,脚步却像灌了铅。手臂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烫得我一颤。
“跟我没关系?”何九华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的痛苦,“如果跟我没关系,我这五年算什么?”
我僵住,忘记了挣扎,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臂,镜片后的眼睛赤红,那些常年冰封的冷静和疏离荡然无存,只剩下激烈翻腾的情绪,像是火山终于冲破了岩层。
“你以为只有你在乎那该死的‘距离’吗?”他的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我是演员,张柠。台下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有多少张嘴等着编排故事?你哥把你护得那么好,我能怎么办?靠近一点,那些流言蜚语会怎么毁你?远离一点……”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我他妈自己都快疯了!”
“你刚来后台那会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只小心翼翼的小动物。我不敢回应,怕吓着你,更怕害了你。只能把你放在‘工作联系’的范围里,加个微信,都只能借口是工作群。”
“看着你被他们砸挂,脸红得快滴血,我比谁都难受,可我连替你解围的立场都没有!那天玩那个破游戏,刘筱亭问你那个问题……你知道我当时手里那罐苏打水,差点被我捏爆了吗?我真怕你……真怕你说出什么,或者他们逼你说出什么。幸好……幸好你没有。”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的痛楚,“可你那句‘没有’,听起来比直接承认更让我……”
他哽住了,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清晰得残忍。
“后来你突然就走了,那么决绝,音讯全无。我托人打听,只听说你出国了,学设计。挺好的,你该有更广阔的天空,不该困在我身边,被那些无聊的视线和议论束缚。我想,就这样吧,对你最好。”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我高估了自己。五年,张柠,一千八百多天,我没有一天不想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每次听到有关国外的消息,都会下意识想,你是不是也在那里?看到设计相关的东西,总会想起你当年说喜欢画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紧,紧得发痛,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
“我努力遵守着那该死的‘规矩’,保持着那可笑的‘距离’,我以为这是保护你,也是……放过我自己。”他看着我,目光像灼热的烙铁,烫进我灵魂深处,“可今天在后台看到你,看到你站在那里,变了,又好像没变……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有些东西,不是保持距离就能抹杀的。它就在那里,经年累月,只会越埋越深,越酿越苦。”
他松开我的手臂,却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到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那条微信,是我表妹。从来没有什么别人。”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我的生命里,“这五年,也没有。我心里,从很久以前,就只住过一个叫张柠的小柠檬精,又酸又倔,看一眼,就能让我方寸大乱。”
眼泪彻底决堤,汹涌而下。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卸下所有冰冷外壳、眼神脆弱而炽热的何九华,看着这个我以为永远遥不可及的月亮,此刻正真切地站在我面前,说着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话。
原来不是我一厢情愿。
原来那些疏离和冷漠背后,藏着同样炙热却不得不冰封的深情。
原来我们都在自己的牢笼里,痛苦地画地为牢,彼此折磨了整整五年。
巨大的震撼和排山倒海的酸楚喜悦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伪装。我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再点头。
何九华看着我,眼底那沉重的阴霾终于被汹涌而来的光亮驱散。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触碰,而是坚定地、带着一丝颤抖的、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一个迟到太久的拥抱。没有旖旎,只有失而复得的战栗和深入骨髓的心疼。他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点点酒意,还有……属于他的、真实的温度。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哽咽,“让你难过了这么久。”
我在他怀里摇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所有的心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遗憾,在这个拥抱里,找到了安放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寻找我们的声音。我们迅速分开,都有些尴尬,但眼底的悸动和光芒无法掩饰。我匆忙擦了擦眼泪,他替我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发丝,动作自然。
回到包厢时,庆功宴已近散场。张云雷正送几位长辈出去,看到我们一前一后进来,目光在我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停留在我微红的眼眶和何九华尚未完全平复的紧绷神色上,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点点释然。
众人陆续散去。何九华走到张云雷面前,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张云雷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拍了拍何九华的肩膀,然后对我说:“柠柠,我送爸妈回去。你……”他顿了顿,“自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嗯,哥,你们路上小心。”我轻声说。
张云雷带着父母和其他人离开,包厢里只剩下收拾残局的服务员,以及我和何九华。
城市的夜景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流淌进来,霓虹闪烁。我们并肩站在窗前,一时无言。但气氛不再是尴尬的凝滞,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柔软的平静。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何九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工作室那边有个跨国项目,可能需要我两边跑一段时间。”我老实回答,“不过……重心可能会慢慢转回国内。”我说着,转头看他。
他也正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的灯火,明亮而温暖。“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你呢?”我问。
“下半年有几个专场计划,可能还得跟九熙磨合一些新活。”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可能不会再刻意保持那么远的‘距离’了。有些‘规矩’,也该改改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脸微微发热,心里却像浸了蜜一样甜。
“张柠。”他忽然很正式地叫我。
“嗯?”
“重新认识一下,”他伸出手,嘴角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我是何健,何九华。一个……喜欢你很久,却笨到差点永远错过你的男人。”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冰冷、盛满了温柔月光的眼睛,也缓缓伸出手,与他紧紧相握。
“我是张柠。”我笑着,眼泪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一个……喜欢了你七年,又酸又倔,但幸好没有真正放弃的,柠檬精。”
窗外,午夜的钟声隐约传来。城市依旧车水马龙,灯火璀璨。
但我们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在经历了漫长的酸涩等待和阴差阳错的分离后,终于在这一刻,拨云见月,迎来了真正温柔的序章。
那颗酸涩了七年的柠檬,终于等来了只属于她的,圆满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