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学手艺
日子在春种秋收里慢慢熬出些暖意时,高老爷子已近十八,个头蹿得挺拔,肩膀也宽实了不少,地里的活计早已练得娴熟,成了家里实打实的劳力。只是单凭几亩薄田,日子依旧过得拮据,攒下的铜板够贴补零星用度,却难撑起一家人安稳富足的光景,藏在心底的致富心思,仍在悄悄滋长,等着合适的机缘破土。
那年秋末,公社大队响应号召办副业,琢磨着山里多草木,染布原料易得,便决定开一间染房,特意从新泰请来一位姓王的染布匠人掌事。消息传到村里时,高老爷子正在地里翻耕冬闲田,听邻里念叨起染房要招学徒,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染布是门手艺活,学会了走到哪儿都有营生,比守着田地靠天吃饭稳当,他心里当即动了念头,收工后揣着攒下的几个鸡蛋,匆匆往大队部跑。
大队干部见他勤快肯干,年纪轻记性好,又踏实本分,没多犹豫便应下了,让他隔天就去染房上工。那晚高老爷子激动得半宿没睡,油灯下反复摩挲着粗糙的手掌,心里满是期许,只盼着能好好学好这门手艺,往后多挣些钱,让家里彻底宽裕起来。
染房设在大队仓库旁的两间土坯房里,院墙用黄泥夯实,门口堆着几捆晒干的蓼蓝、茜草,墙角码着几口大陶缸,缸沿结着暗褐色的渍痕,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木涩味。新泰来的王师傅约莫四十出头,身材敦实,双手布满深浅不一的纹路,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靛蓝,说话带着新泰口音,语速偏慢,神情却格外严肃。一同学徒的还有三个村里的年轻人,个个都揣着学手艺的心思,眼神里满是拘谨与期待。
王师傅没多寒暄,第一天便直言:“染布看着简单,实则讲究多,水温、料性、染时,差一分都不成样子。你们得沉下心,先学打杂,再学手艺,急不得。”说罢便分配活计,有人挑水倒缸,有人晾晒柴草,高老爷子被安排打理染布原料,分拣蓼蓝、茜草,剔除枯叶杂质,再按比例切碎晾晒。
这活计看似琐碎,却藏着门道。王师傅叮嘱,蓼蓝要选叶片肥厚、色泽深绿的,晒到半干时切碎,发酵起来出蓝率才高;茜草得去根去茎,只留细嫩枝条,染出的红色才鲜亮。高老爷子听得格外认真,指尖捻着草木叶片反复摩挲,记准品相优劣,分拣时半点不敢马虎,哪怕一片枯叶都仔细挑出,晒料时更是守在晒场旁,时不时翻动,生怕晒过了头失了药性。
起初几日,学徒们大多只做杂活,王师傅染布时从不让人近前,只自己关起门来调配染液、浸泡布料,偶尔开门透气,能瞥见他弯腰搅动染缸的身影,缸里的液体泛着浓郁的靛蓝或赤红,咕嘟冒泡,草木香气混着发酵的酸气扑面而来。高老爷子心里好奇,却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只能趁着挑水、送料的间隙,悄悄趴在窗沿瞥几眼,把王师傅的动作记在心里,夜里躺在床上反复回想,暗自琢磨其中门道。
染房里的陶缸各有用途,有的用来发酵染料,有的用来浸泡布料,还有的盛着调配好的固色水。王师傅对水温把控极严,冬天用柴火加温,夏天靠日光晒暖,每次添水都要用手试温,眉头蹙着,神情专注。高老爷子悄悄留意,发现染蓝色时水温偏温凉,染红色时水温稍高些,他默默记在心里,私下里用手感受不同水温的差异,把分寸感刻在指尖。
有次挑水时,恰逢王师傅往染缸里加草木灰,灰白色的粉末撒进靛蓝染液里,瞬间泛起细密的泡沫,王师傅拿着长木杆反复搅动,动作匀速有力,直到染液变得浓稠透亮才停下。高老爷子站在一旁,假装整理水桶,眼角余光紧紧盯着,把加灰的量、搅动的时长都记了个真切。夜里收工后,他特意绕到后山,拾了些干枯的草木烧成灰,装在布包里带回,又找了个破旧的陶罐,偷偷攒了些蓼蓝碎叶,按白天瞥见的比例分层铺好,浇上温水密封起来,试着自己发酵染料。
陶罐藏在自家柴房的角落,他每天清晨收工后都悄悄跑去查看,起初只是青涩的草木味,过了五六日,渐渐透出淡淡的酸香,罐里的液体泛起浅蓝。他心里又惊又喜,用布条蘸了些染液,晾干后竟是浅浅的蓝色,只是色泽偏淡,不如染房里的鲜亮。他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是发酵时长不够,或是草木灰加得不足,便耐着性子接着等,时不时悄悄翻动罐里的原料,调整湿度。
王师傅性子严谨,教手艺格外苛刻,学徒们稍有差错便会被训斥。有次一同学徒的后生往染缸里添水多了些,稀释了染液,染出的布料色泽发浅,王师傅当即沉了脸,拿起布料狠狠摔在地上,厉声说:“染布如做人,半点马虎都容不得,料量水温差一丝,成品就差千里,往后谁敢敷衍,就别在这染房待着。”那后生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道歉,高老爷子站在一旁,心里愈发警醒,凡事都加倍谨慎,哪怕是挑水、切料这样的杂活,都做到极致细致。
日子久了,王师傅见高老爷子勤快踏实,做事有条理,不像其他后生那般毛躁,渐渐肯让他在染布时打打下手,递个工具、翻晒布料。每次上手,高老爷子都格外珍惜,指尖触碰湿润的布料时,细细感受布料的质感,记准浸泡的时长,王师傅说的每一句叮嘱,都在心里反复默念,一字不落记下。他发现王师傅染布前,总会把布料用热水煮透,去除杂质和油脂,这样染出的颜色才均匀牢固,煮布时还要加少许纯碱,软化布料纤维,这些细节他都悄悄记牢,私下里一一琢磨。
有一回染房承接了邻村大队的布料订单,要染一批靛蓝粗布,活计格外繁重,王师傅忙到深夜仍没完工,高老爷子主动留下来帮忙,烧火加温、搅动染液,动作娴熟利落,竟没出半点差错。夜里寂静,王师傅看着他专注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问道:“你平日里是不是自己琢磨过染布?”高老爷子心里一紧,连忙点头,如实说自己私下试过发酵染料,王师傅没斥责,反倒拿起一块染好的布料,指着纹路说:“你看这颜色,边缘发虚,是染液搅动不均;色泽偏暗,是发酵时温度不够。”
说着便细细讲解起来:“蓼蓝发酵要控在暖凉适宜的地方,温度太高易腐,太低出蓝慢,草木灰要分三次加,每次加完搅动半个时辰,让碱度均匀;染布时要反复浸泡晾晒,第一次染浅蓝,晾干后再染,反复三四次,颜色才浓郁鲜亮,染完后还要用明矾水固色,这样洗了才不褪色。”高老爷子听得满心激动,身子微微前倾,生怕漏过一个字,指尖悄悄在裤腿上比划着搅动的动作,把每一个要点都刻进心里。
从那以后,王师傅对他多了几分认可,教得也愈发细致,从染料发酵的配比、水温的把控,到布料的煮制、染制的次数,再到固色的技巧,一一悉心传授。高老爷子学得格外用心,白天在染房里跟着师傅实操,夜里回到家,就把当天学的手艺在脑子里过一遍,用木炭在地上画染缸的结构、染料的配比,反复琢磨每一个环节的门道。遇到不懂的地方,便趁着次日上工,恭恭敬敬向王师傅请教,王师傅见他好学肯钻,也耐心答疑,倾囊相授。
染布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精细活。夏天染房闷热,缸里的发酵染料散发出浓烈的酸气,呛得人嗓子发紧,高老爷子穿着粗布短褂,泡在染液里的双手被染得靛蓝透亮,洗都洗不掉,后背的汗水浸透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反复翻动布料,确保每一寸都染得均匀;冬天天寒地冻,染液冰凉刺骨,双手伸进缸里片刻就冻得通红发麻,他咬着牙坚持,时不时搓搓手取暖,依旧不敢有半点懈怠。
为了练熟搅动染液的力道,他每天早起拿着长木杆在空缸里反复练习,手臂酸了就歇片刻,缓过来再接着练,直到手臂有了准头,搅动时能让染液均匀翻滚,不起沉淀;为了精准把控水温,他不管寒冬酷暑,都坚持用手试温,指尖被烫出泡、冻得开裂是常有的事,伤口结了痂,沾了染液又疼又痒,他裹块布条接着干活,从不叫苦。
王师傅看在眼里,心里愈发赞许,偶尔会把一些精细的活计交给她做,比如给布料固色、整理染好的布料,叮嘱他固色时明矾水的浓度要精准,多了布料发硬,少了固色不牢。高老爷子一一照做,每次都先取小块布料试染,确认效果后再批量操作,从未出过差错。
染房里的染料除了蓼蓝、茜草,还有栀子染黄,紫草染紫,不同的草木搭配,能染出深浅不一的颜色。王师傅擅长调配色彩,能根据客户需求调出柔和的月白、雅致的青黛,还有鲜亮的赤红。高老爷子便悄悄记下每种染料的搭配比例,哪种草木多放些,哪种少放些,染出的颜色有何差异,都细细记在心里,闲暇时便在纸上画下来,反复记忆。
有次大队要染一批喜庆的红布,用于村里的婚事,王师傅让高老爷子帮忙调配茜草染液。他按平日里记下的比例,分拣茜草、切碎发酵,把控好水温,一步步操作下来,染液浓稠鲜亮,赤红透亮。浸泡布料时,他反复翻动,确保每一寸布料都充分吸收染液,晾干后再复染两次,染出的红布色泽鲜亮均匀,摸起来柔软顺滑,固色后清洗也不见掉色。王师傅拿起红布端详片刻,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点头说:“不错,已然入门了。”
这话让高老爷子心里格外振奋,连日来的辛苦都烟消云散,愈发坚定了学好手艺的决心。他知道,入门只是开始,染布手艺博大精深,还有许多门道要慢慢钻研,但只要肯下苦功,总能练就一身过硬的本事。
往后的日子里,高老爷子依旧在染房里勤恳学徒,每天天不亮就到染房,挑水、烧火、调配染液、浸泡布料,忙得脚不沾地,却始终精神饱满。王师傅的手艺愈发倾囊相授,从染料的选材发酵,到染布的技巧手法,再到布料的养护修补,都细细教给他。高老爷子悉心钻研,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到位,指尖的纹路渐渐被各色染料浸透,洗不净也磨不去,成了手艺的印记。
染房里的草木香气日复一日萦绕鼻尖,陶缸里的染液咕嘟作响,伴着木杆搅动的声响,成了高老爷子青春里最真切的底色。暗自学艺的执着,拜师求学的诚恳,让他在染布手艺上渐渐入门,也让他离心里的安稳日子越来越近。这门染布手艺,不仅成了他谋生的本事,更藏着他对生活的热忱,陪着他在岁月里稳稳前行,撑起往后的光景,也成了他人生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往后多年,提起染布,指尖仍能清晰想起那些草木的气息,想起新泰温村王师傅的教诲,想起学徒时光里的踏实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