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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思的是北直隶都察院被裁撤的旨意。

那份盖着鲜红“皇帝宝玺”的文书,边角用明黄绫缎仔细镶了边,墨迹还透着新鲜的光泽,至今却仍压在朱有建的御案下,连传递文书的驿卒都没见着半个。

倒不是哪个环节故意隐瞒,而是朱有建坐在龙椅上翻来覆去琢磨,觉得李邦华毕竟是三朝老臣,手里还握着几分江南士人的心气,若是直接把裁撤旨意发下去,未免太不给面子,反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容不下旧臣。

可他这刻意留的几分颜面,偏偏弄巧成拙——

没了明文禁令,南返的御史们便有了操作空间,既能借着都察院的名头聚拢人心,又能名正言顺地质疑北方局势。

王承恩等太监围在御案旁,只当主子是念及旧情,想给李邦华这些老臣留些体面,谁也没敢多嘴提醒其中的隐患,反倒让应天府的都察院,成了此刻江南唯一还挂着“监察”牌子、能拍板办事的“正常运作”机构。

“大明亡了!”

陈良谟的哭喊像道惊雷,在举子堆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疼。

先前还攥着禀帖、怒目圆睁要讨路引的举子们,瞬间像被抽走了骨头,有人手里的纸张“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被风吹着打了个旋,露出上面“赴京应考”的墨迹;

有人踉跄着扶住身边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掌心发疼,嘴里却还反复念叨:

“怎么会亡?十年寒窗就等春闱,大明怎么能亡?”

寒风吹过贡院的朱红大门,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尘土,没人再喊着要北上路引,只剩下一片嗡嗡的惶然,连檐角的铁马都似被这情绪染了,“叮当”声里添了几分凄切,格外刺耳。

史可法站在泮池边,听到这话时,指节攥得发白,指骨凸起像要撑破手套,银甲上凝结的霜气仿佛都要被胸腔里的怒火烤化,顺着甲片缝隙往下淌,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猛地拔出佩剑,剑鞘落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锋利的剑刃狠狠劈在身边的汉白玉石栏上,火星溅起时,石屑簌簌往下掉,他咬牙骂道:

“张缙彦误国!”

声音里满是悲愤,震得池面的薄冰都似颤了颤,

“身为兵部尚书,竟坐视流寇破宣府、陷京师,只会躲在城里束手无策!

我史可法,今日起,耻与这种人同为兵部官员!”

这话一半是骂远在北方的张缙彦,一半是骂自己——

他守着江南这方土地,手握兵权却像个聋子瞎子,连京师的消息都只能靠逃来的御史断断续续得知,满心的无力感像块巨石压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举子们终究是被戴甲士兵的阵列和史可法的怒气劝退了。

有人红着眼眶弯腰,指尖冻得发僵,好不容易才捡起地上沾了泥的禀帖,用力揉成一团塞进棉袍袖中——

大明都亡了,就算拿到北上路引又如何?

再北上赶考,难道要去侍奉那些毁了家国的贼人?

他们虽只是尚未应试的举子,却总在酒楼的角落、青馆的窗边,就着一壶酸涩的劣酒针砭时弊,挥斥方遒,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刻在心里,刻在每一页读过的经卷上。

如今国破,北上的路成了绝路,功名前程也成了泡影,只能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在呼啸的寒风里望着北方的天际,云层厚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满心都是说不出的不甘,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苦涩。

乾德元年六月初六,扬州府的暑气已浓得化不开,正午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连巷子里的狗都蜷在屋檐下吐舌头。

马士英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将官袍仔细叠在随身的包袱里,只带着两名同样换装的亲信,贴着墙根悄悄走进城南的一处宅院。

院门上没挂匾额,只在门环旁栽了株爬满藤蔓的月季,花瓣被晒得有些蔫,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流亡在此的福王世子朱由崧,正坐在窗边翻着本翻得起毛边的旧书,书页上还沾着几点不知何时溅上的墨渍。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放下书卷,手指还下意识地捏着书页一角,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却又强装镇定,只缓缓起身道:

“是瑶草(马士英字)来了?”

两人屏退左右,厢房里只剩桌上的茶盏冒着热气,窗外的蝉鸣聒噪了一个多时辰,声浪裹着暑气往屋里钻,直到日头偏西,把影子拉得老长,马士英才躬身告辞,走出房门时,脸上带着难掩的凝重,连脚步都比来时沉了几分。

六月初十,马士英换回了官袍,一身绯色公服衬得他面色格外严肃,径直出现在应天府南京的都察院。

他没去正堂,绕着回廊直奔陈良谟的值房,进门就屏退了端茶的吏员,不等陈良谟让座,第一句话就砸了过来:

“大明已亡,顺天府那边,早成了闯贼的天下?”

陈良谟闻言,手里的白瓷茶盏猛地晃了晃,琥珀色的茶水洒在天青色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马士英,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马士英见状,索性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

“当务之急,不是纠结亡与不亡,是得在南京立福王世子为君,赶紧重建大明基业,不然江南迟早要乱。”

可陈良谟却迟迟没应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木纹,掌心的汗把木头浸得发暗——

他怕啊,离开京城时,崇祯还在西苑,如今到底如何,亡国之言,他不过就是猜测。

沉吟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犹豫:

“不如学太祖当年在濠州的做法,先缓称皇,只称监国,广积粮、招兵马,等稳住阵脚再说?”

七月的南京,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正午的日头把都察院的青砖地晒得发烫,连穿堂风都裹着灼人的热气。

可分散在苏、浙、赣各地的御史们,却顶着酷暑陆续赶来,有人赶路时中暑,喝碗藿香汤缓过劲就往都察院跑,官袍后背的汗渍干了又湿,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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