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江氏的娓娓道来,余朝阳对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有了一定认知。
所谓的公乘爵位,是秦国二十级爵位中的第八级爵位。
属于‘大夫’级的高爵起点,因可乘公家马车故称公乘。
也是庶民凭军功最高可升爵位,再往上升需立更大战功。
这个级别放在咸阳狗屁不是,可要在一县之地,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土霸主。
就更别说同白起的救命之恩了。
整个秦国谁不知道白起是他爱徒,得罪白起就等同于得罪他这位相国。
或许白起早已忘记曾经的救命之恩,可谁敢去赌?
或者说…谁愿意为了一位不相干的,无权无势的民女,去赌白起记不起救命之恩?
诚然,余家乡出去的人大多飞黄腾达,现在居住在余家乡的,多多少少都和咸阳余氏有一定联系。
江氏吃余家乡百家饭长大,只要余家乡拿出一个态度,陈氏断然不敢做此小人行径。
可问题的关键是…余家乡的一众遗老遗少,从某种角度讲,和陈氏是一伙的。
一个依赖余朝阳的余辉。
一个依赖对白起的救命之恩。
两拨人天然就是政治盟友。
又岂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江氏,贸然得罪陈氏?
江氏的情况也并非个例,秦国各地或多或少都有此类案例。
这是秦国的严重病根,但他没办法解决。
因为秦国就是靠这套体系起家的,所谓的耕战体系,都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土地。
商鞅变法后,秦国实行赐爵制度,因此培植了大批的军功地主。
他们首要特点就是承认私有土地存在的事实,井田制的废除导致土地买卖,使军功地主可通过合法渠道占有土地。
就像江氏现在的情况一样。
百姓交不起赋税,其土地被官府收回,子女罚为奴隶,这些土地再分配给军功地主。
又因连坐法的存在,使得一死就是死一大批,从而实现土地内循环。
这也就是为什么秦法严厉的根本原因,土地不够分。
只能通过刑法释放地主所占据土地,再赏赐下去。
秦国通过授田换取军事支持,军功地主则通过高卖低买,剥削庶子和占有土地壮大势力,形成统治联盟。
这一制度虽激发秦军战斗力,但也导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阶级固化。
只是现在尚有六国,可以通过外部战争转移内部贫富差距。
倘若六国灭了,秦国无仗可打…又该何解?
内部长期高压的爆发,外加六国遗民的滔天怨气,顷刻就能点燃整个秦国。
正如霸王喊出那句口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所以江氏今天暴露出来的,绝非是地主们的胡作非为,而是让大秦轰然倒塌的根本原因。
秦国想统一天下不难,难的是如何做到打破二世而亡。
秦,必须要带着六国的愤怒死去,才能惊现一个繁盛的王朝。
这是余朝阳执政这么久,且在知道秦国统一天下很快就轰然倒塌的前提下,悟出来的原因之一。
天下士子自我介绍时,通常都是以国开口,足以表明国家之分根深蒂固。
使用暴力将列国强行扭在一起行不行,行。
但前提是需要统一文字,思想,长短,从思想上彻底铲除这种差异,然后再连续出三代明君。
何其之难也?
说实话,当余朝阳首次想明白这个道理时,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煌煌大势非人力更改之。
秦国的灭亡不是偶尔,反倒像是必然。
见余朝阳沉默不语,江氏以为这是知难而退的表现,当即长松口气。
挺好的,至少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洒然一笑后,江氏转身就走,准备了断这段迟来的缘分。
谁料她的手腕却被死死攥住,见那人头也不抬道:“听见了吗?”
“去押那县令与陈氏公子来见我。”
随行护卫立马出列两人,躬身作揖:
“喏!”
护卫雷厉风行,眨眼就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不过余朝阳深知,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余县陈氏倒了,王氏、李氏、张氏就会冒出来。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就免不了会产生利益纠纷。
有利益纠纷,就一定会有徇私舞弊,这是人性本能,永远无法根治。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要是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他能做的,只能尽可能见一个杀一个,尽可能的放缓贪污程度。
他为什么能屹立秦国权力之巅长久不倒?
嬴驷的信任是一个,但更多的还是白起、张仪、赢华赢疾两兄弟的鼎力相助。
若没有这些人,他又凭什么独断朝纲。
诚然,白起张仪等人或许不会贪污,可他们亲近之人呢?
层层相求,总有一天会求到他这里。
那他是拒绝还是答应呢,左右为难!
想避免这类事情,唯有由下至上连根拔起,用铁血手腕铲除一众虫豸。
那届时的问题又来了,空出来的大量基层岗位谁去填充?
诚然,这需要庞大的人才基数。
最好的办法就是推行他在楚汉时期推动的高考制。
只是吧…在楚汉时期都没能推动成功的体系,现在就行了?
秦国的处境,难啊!
余朝阳暗自思索着,不知不觉就又熬了一整夜。
当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时,他回过神来,却瞧见在他十米开外跪着一位中年人。
那人他认识,为余大牛送葬时曾跟在队伍最后列,具体什么官职他忘记了,小角色没有注意。
注意到余朝阳的眼神,那人诚惶诚恐的起身,一路小跑来到跟前,旋即颤抖着递出一叠纸张。
纸张上有水浸痕迹,至于是泪水还是汗水就不知道了。
“禀,禀禀禀相国,这纸张记录陈氏扎根余县一切大小事宜。”
“陈老爷子老来得子又还是独苗,宠爱有加这才酿成大祸,其公子名曰:陈随阳。”
“下官管辖不严,还请相国大人开恩!”
听着县令的话语,余朝阳并没有着急回答,若有所思道:“如今这纸张可有全面普及?”
县令没有多语,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余朝阳微微一叹,明白自己的政令又只是仅限咸阳以及附近之地。
这也算是封建王朝的通病,交通的缓慢,注定不可能像现代一样由上至下贯彻到底。
天高皇帝远,只要不出大乱子,这群人能瞒咸阳一辈子。
若非余朝阳这次突然为余大牛送行,恐怕他到死也不会知道。
自己大力推行的纸张竟只在咸阳周边生效。
何其可悲!
余朝阳平静似湖面:“说说吧,什么原因。”
“禀相国,”县令面色一狠,道:“全县纸张生意皆被陈氏垄断,专供权贵享用,以此区分庶民权贵差别。”
“民间无一张白纸流通…”
县令绝望的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只奢求余朝阳能看在他坦白从宽的份上网开一面,饶过家人。
然而事到如今,余朝阳仍没从县令的脸上看到丝毫悔恨。
有的,只是深深的从容坦然。
他并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唯独怪自己运气差。
就像是上课玩手机被老师逮住一样,所有人都不会后悔带手机来学习,只会后悔不够小心!
县令此时就是这种心态。
他千算万算,把一切有可能暴雷的事情都掩盖住了,可唯独没算到…
堂堂相国之尊,竟会对一山野村妇动情。
上门说亲的天之骄女能从咸阳排到函谷关,这位相国一概不见,偏偏为了山野村妇大动干戈。
何其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