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在府城也听过他的才名,少年俊彦,诗文一绝。他得案首,倒也算是实至名归,看来柳家又要出一位人才了。”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案首非柳彦莫属。
毕竟柳彦在青州文坛的名声,是实打实传出来的。
徐远伯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府尊猜错了,此次阳和县案首,并非柳彦。”
“不是柳彦?”
赵州牧真正感到惊讶了,阳和县还有能压过柳彦一头的学子?“那是何人?”
“孙昀。”
徐远伯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孙昀?!”
赵州牧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想了起来,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可是那个……那个之前献策引粮入城,你还以乌纱帽为他担保的书童孙昀?!”
“正是此人。”徐远伯点头。
赵州牧眉头瞬间拧紧,身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
又是孙昀!
此子在流民之乱中的表现堪称惊艳,智计百出,那份胆识和谋略,绝非常人能有。
可是……科举是另一回事啊!
“远伯兄!”
赵州牧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解。
“孙昀之能,在于实务机变,这点本官从不怀疑。”
“但科举之道,首重经义根基,文章法度!他一个书童出身,即便脱了籍,才正经读书几日?满打满算不过数月!”
“那柳彦却是三岁启蒙,寒窗十五载,诗名早着!他怎么可能在文章上胜过柳彦?”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徐远伯,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质疑。
“你如此力排众议,将他点为案首,莫非是念他前番功劳,有意提携,在评卷时有所倾斜?”
这话问得已经相当不客气,几乎是在直问徐远伯是否徇私了。
徐远伯闻言,并无丝毫慌乱,反而挺直了脊梁,正色道:
“府尊明鉴!下官身为学政,执掌一州文衡,岂敢因私废公,亵渎科举神圣?”
“孙昀之案首,凭的是真才实学,白纸黑字,凿凿可鉴!绝非下官徇私枉顾!”
“其帖经墨义,全无错漏,根基之扎实,不逊任何老儒。诗赋亦中正平和。尤其策论一篇……”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试卷抄本,双手呈上。
“此乃孙昀《流民论》策论抄本,请府尊过目!一看便知,下官所言非虚!”
赵州牧将信将疑地接过试卷。
初时,他目光扫过,还带着挑剔。
但很快,他的神色就变了。
他看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仔细。
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以指叩案。
当他读到粥中掺沙,看似不仁,实为无奈之下筛选真正饥民、节约粮食之良法时,不由得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读到引粮入城、调控粮价之论,更是微微颔首。
而看到最后,孙昀竟敢直指“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兴修水利”这积弊之源,作为长治久安之策时……
赵州牧猛地抬起头,眼中已满是震惊!
他放下试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激荡平复下去。
沉默良久,他才喟然长叹:
“此子之才,确在柳彦之上!”
他终于明白了徐远伯为何如此坚持。
这篇文章,哪里是什么寻常书生能写出来的?
这分明是一个亲身参与并主导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民生经济之战,且目光深远、胆识过人的实干家,才能写出的血泪之策!
格局、见识、胆魄,与柳彦那等风花雪月的文章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府尊……”
徐远伯见他已被说服,心中一定,但还是开口道,“柳家那边……”
赵州牧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拿起那份试卷抄本晃了晃。
“柳家?呵呵,柳家的人确实已经找过本官了,话里话外,无非是觉得不公。”
“不过,有了这篇《流民论》,就好办了。”
他语气笃定。
“这等文章,别说压他柳彦一个,就是压遍青州学子,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柳家若敢借此生事,把这文章往他们面前一放,他们自己就得先闭嘴!”
这等雄文,已非寻常科举文章,其价值足以直达天听!
柳家若还不识趣,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事情说定,赵州牧心情也轻松起来,他看着徐远伯,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容,打趣道:
“远伯兄啊远伯兄,本官如今才算明白,你为何先前那般力保此子,如今又亲自跑去阳和县坐镇。”
“原来是早就看出了此子的不凡,为自己收了个好徒弟啊!藏着掖着这么久,真是用心良苦!”
他自以为猜中了徐远伯的心思,哈哈笑道:“有此佳徒,将来蟾宫折桂,你徐学政脸上也有光!恭喜恭喜了啊!”
然而,他预想中徐远伯欣然承认的场景并未出现。
只见徐远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嘴角抽搐了一下。
那张平日里严肃端方的老脸,竟罕见地泛起一丝憋屈的红色。
他嘴唇嗫嚅了半天,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浓酸味和无奈的话:
“府尊,您就别取笑下官了。”
“他不是下官的弟子。”
“什么?!”
赵州牧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是你的弟子?这怎么可能?!如此良才美玉,你……”
他看着徐远伯那副如同丢了千金至宝、心痛得无以复加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难道……是谢公?”
徐远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仰头望了望值房的天花板,仿佛要将满腔的郁闷都咽回去。
最终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
“哼!谢起那老匹夫……手脚忒快!”
这话等于是默认了。
赵州牧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徐远伯那副如同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懊丧模样,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远伯兄你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谢公啊谢公,你这可不只是拐走了一个好苗子,简直是挖了远伯兄的心头肉啊!哈哈哈!”
值房内,回荡着赵州牧了然且略带调侃的大笑,以及徐远伯无比心塞,只能暗自磨牙的无声控诉。
……
青州、云州、冀州三州交界处,连绵军帐如云朵般点缀在山麓之间。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驱散着秋末的寒意。
谢起未着官袍,仅是一身素色棉衫,正立于一张巨大的三州山川形势图前。
图上,几股代表较大流匪势力的黑色标记旁,已被朱笔勾勒出的红色箭头隐隐合围,其中两股更是被打上了显眼的叉号。
“报——!”
一名身着轻甲、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快步入帐,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大帅!青州左卫兵马遵照方略,已成功击溃流匪过山风部主力于黑石谷,俘获匪首以下千余人!冀州方面亦传来捷报,官军在燕子坡设伏,大破流匪草上飞所部,残匪已向西南逃窜!”
“嗯。”
谢起目光未离地图,只是微微颔首,手指在标记上划过,语气平淡。
“传令左卫,黑石谷地势复杂,溃匪必化整为零,潜入山林。着其按甲字三号案,以哨为单位,分进合击,清剿残匪,勿求速胜,务求根除。”
“另告冀州方面,严密监视溃匪流向,防止其与西南流匪合流。”
“是!”
传令兵抱拳领命,转身快步出帐。
李松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近,放在谢起手边的矮几上,看着地图上被逐步清理的匪患标记,眼中带着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