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虽因这突如其来的碰撞颇为不悦,但听婆子回禀是“甄家”的船,那点不快便硬生生压了下去。
在这金陵地界,甄家乃是宫中甄老太妃的娘家,圣眷正浓,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他们李家所能轻易开罪的。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维持着镇定,对婆子吩咐道:“既如此,告诉咱们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仔细行船。既是无心之失,便请甄家的船先行过去吧,莫要耽搁了。” 她选择退让一步,息事宁人。
江挽澜在一旁听得明白,心下已然了然。
这甄家,想必就是那位深得太上皇信任的甄老太妃娘家了。
李家虽也是书香门第,与前国子监祭酒李守忠大人同出一宗,颇有清名,但与这等兼具皇亲国戚与地方豪强身份的甄家相比,确实显得“声名不显”了些。张夫人如此处理,虽是无奈,却也合乎情理,她自然不会有异议。
这小插曲并未影响舱内众人的兴致,小姑娘们很快又低声说笑起来。
然而,扫兴之人往往缺乏自知之明。
方才出去传话的婆子去而复返,脸上带着几分为难,躬身禀道:“夫人,那……那甄家大公子定要亲自登船,向夫人和贵客们当面致歉。”
张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看了看面露诧异的小姑子李夫人,又望向神色平静但眼神已微露不悦的江挽澜,心中暗恼这甄家公子不懂事。
她强压着脾气,对婆子道:“再去回他,就说船体无恙,我们并未受惊,他的心意我们领了,致歉就不必了,请他便吧。”
待婆子领命而去,李夫人这才带着疑惑轻声问道:“嫂子,你似乎对这位甄家大公子颇为不喜?”
张夫人本性并非爱在背后议论是非之人,此刻面露踌躇,本不欲多言。但转念想到那位甄公子的荒唐秉性在金陵几乎人尽皆知,又思及甄家亦有适龄姑娘,怕日后万一有什么牵扯,还是提前让贵客知晓、有所防备为好。
她犹豫片刻,终究压低声音开口道:“我平日轻易不背后议人,只是这甄家的事……在这金陵城内,稍加打听便知。甄家那位大公子,学名唤作宝玉,被他家老太太宠得没了边,整日里不思读书上进,只在内帏厮混,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性子又有些古怪执拗。江夫人,您身份尊贵,若日后在别处遇见,尽量避开些便是,免得平白惹来纠缠,徒增烦恼。”
一旁的黛玉听得直皱眉头,那句“宝玉”和“在内帏厮混”的评价,瞬间勾起了她之前在京中县主府遭遇贾宝玉摔玉的不快回忆,心中暗自腹诽:怎的天下间叫“宝玉”的,都是这般不知礼数的混世魔王不成?
还不等江挽澜细问这张夫人口中的“执拗”究竟是何表现,方才那婆子竟又一次苦着脸进来了,禀道:“夫人,甄大公子他……他说碰撞了女眷船只,若不亲自致歉,于心难安,坚持……坚持要上船赔礼。”
张夫人对着小姑子和江挽澜露出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无奈表情。
事已至此,若再强行拒绝,反倒显得李家小气,且怕那甄宝玉纠缠不休,闹得更难看。她只得叹了口气,吩咐道:“既如此……便请甄公子进来吧。”
江挽澜和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不满。这般不顾主人意愿、强闯女眷游船的行为,实在无理至极!
不多时,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随着婆子走入舱内。他头上戴着束发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穿一件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
黛玉抬眼望去,只觉得这少年面容与记忆中那胡言乱语的贾宝玉竟有四、五分相似,连这身扎眼的大红穿戴风格都如出一辙,心中因着对贾宝玉的恶感,不由得迁怒,对眼前这甄宝玉更是心生不喜,下意识地往江挽澜身边靠了靠。
甄宝玉显然是认得作为主家的张夫人的,他上前几步,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口中说道:“张家婶婶安好,小侄的船不慎碰撞了贵府宝船,惊扰了婶婶和各位姐妹,特来赔罪,还望婶婶勿怪。”
言语倒是客气,只是那眼神却不安分,说话间已飞快地扫过了舱内其他几位女眷。
张夫人只想尽快打发他走,便扯出个敷衍的笑容,淡淡道:“甄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小小意外,船体无恙,我们也没受惊吓,公子心意到了便好。”
没想到甄宝玉却毫无告辞之意,他的目光黏在气质清丽、容貌最盛的黛玉身上,眼中闪过惊艳与好奇,竟直接开口问道:“张家婶婶,不知这位眼生的妹妹是哪家府上的?小侄瞧着,竟觉得有几分面善,仿佛哪里见过一般。”
张夫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介绍黛玉的身份,说与不说似乎都不太妥当。
李夫人见江挽澜和黛玉均面无表表情,丝毫没有要自报家门的意思,立刻会意,心中也对甄宝玉这孟浪之举大为光火,当即出言,语气已带上了明显的不悦:“甄公子,这是我卢家的客人,难道还要向你禀报不成?你致歉既已完毕,便请回吧!”
甄家因着甄老太妃的缘故,在金陵向来被人捧着,甄宝玉何曾受过这般直白的抢白?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见李夫人语气强硬,他也知京城卢家也不是毫无根基的人家,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辩解道:“夫人误会了,小侄绝无此意。只是……只是觉得这位妹妹气质超然,心生亲近之感,绝无冒犯之意……”
一直冷眼旁观的江挽澜正要开口训斥这不知进退的小子,侍立在黛玉身后的叠锦却抢先一步。
只见她上前半步,挡在黛玉侧前方,俏脸含霜,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呵斥道:“你这后生,好生无礼!我家老爷夫人何时为小姐添过什么劳什子的‘哥哥’?休要在此胡乱攀亲!你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家中长辈难道不曾教导你男女有别、非礼勿视的道理吗?这般直勾勾盯着我家小姐追问名讳,行径与那市井登徒子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