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锦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斥责,言辞犀利,句句在理,顿时让船舱内的气氛为之一凝。甄宝玉被一个丫鬟当众如此训斥,脸上那点强装的笑容瞬间僵住,一阵红一阵白,窘迫得无地自容。
黛玉心思何等灵巧通透,她见张夫人方才处理碰撞之事时对甄家多有避让,便知甄家势大,李家不愿轻易得罪。
她心中很是喜欢张夫人的周到妥帖,也与李诗焉小姑娘颇为投缘,实在不愿因自己之故,让甄家日后寻了由头,暗地里给李家使绊子、穿小鞋。
能将家中后辈教养成这般不知礼数、肆意妄为的模样,想来甄家的长辈,也未必是那等明事理、懂进退的。与其等对方日后借题发挥,不如自己先表明身份,将事情摆在明处,也绝了对方暗中报复李家的心思。
念及此,黛玉神色未变,只微微侧首,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子不教,父之过。叠锦,去吩咐徐公公,让他持我的名帖,即刻去甄府走一趟。直说他甄家的后生行止无状,冲撞了本县主,让甄家当家的,亲自来这码头候着,待本县主游河尽兴后,登岸谢罪。”
“是,小姐。”叠锦毫不犹豫地应下。
黛玉这才将目光淡淡地扫向那呆立当场的甄宝玉,语气疏离如冰:“这位甄公子,事情既已清楚,请你即刻离开,莫要再扰了我们的雅兴。”
甄宝玉纵然再是不学无术,也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县主”这些字眼。他浑浑噩噩,脸色煞白,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句告辞的话都忘了说,几乎是手脚发软、魂不守舍地被张夫人示意婆子“请”了出去,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家的船上。
甄宝玉这一走,船舱内有了片刻的寂静。
张夫人和李夫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倒是江挽澜,神色最为平静,只安抚地拍了拍黛玉的手。黛玉回以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众人皆是聪明人,默契地不再提及方才那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在卢菱溪这个活泼姑娘的刻意说笑带动下,船舱内很快又重新响起了轻松愉悦的谈笑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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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失魂落魄回到自家船上的甄宝玉,一进舱就瘫坐在椅子上,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内衫。
他再糊涂,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怕是闯下了大祸!面对姐妹们好奇的追问,他心烦意乱,充耳不闻,只迭声催促船夫:“快!快开船!回府!立刻回府!” 他得赶紧登岸告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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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府内,甄应嘉正与幕僚商议事务,忽听得下人来报,说有宫里的公公前来传话。
他心中先是疑惑,自己在京中虽有些关系,但与内侍府并无直接往来。待见到那位面容肃穆、举止有度的徐公公,听他不卑不亢地说明来意——甄家公子在秦淮河上冲撞了康乐县主的游船,县主命甄家主事之人前往码头等候谢罪——甄应嘉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强行稳住心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没有在徐公公面前失态。好言送走徐公公后,他回到花厅,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滔天怒火,猛地将手边一个上好的成化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逆子!这个逆子!” 甄应嘉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他立刻叫上闻讯赶来的夫人洛氏,也顾不上多做解释,只咬牙切齿道:“都是你那宝贝儿子干的好事!立刻备车,去码头!”
洛氏见丈夫如此震怒,心知不妙,也不敢多问,连忙换了衣服跟着出了门。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游船码头。
刚下车,正巧赶上甄家的游船靠岸。甄应嘉一眼就看到了在船头探头探脑、脸色苍白的儿子,他几步冲上前去,也顾不得码头上还有其他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低吼:“说!你这个孽障!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我事无巨细,一字不漏地说清楚!若有半句隐瞒,我打断你的腿!”
甄宝玉平日最惧怕的就是他爹,见他爹面色铁青,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隐瞒,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将如何在河上不小心撞了李家的船,如何不听劝阻非要登船致歉,又如何见了那位眼生的小姐,口无遮拦的称人家妹妹,最后被对方丫鬟斥责,县主下令让公公到府上传话让他来谢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甄应嘉听得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气去!他指着甄宝玉,手指都在哆嗦:“你……你……我甄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冲撞县主,还敢如此无礼!你是想害死全家吗?!”
其实甄应嘉这话说的有些重了,但此刻他真的被这个不知所谓的儿子气到了。
洛夫人见儿子被吓得够呛,心疼地上前想劝慰两句:“老爷,宝玉他还小,不懂事……”
“住口!”甄应嘉正在气头上,连夫人一起训斥,“都是你平日太过纵容,才把他惯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慈母多败儿!康乐县主那是何等身份?林侍郎的侄女,皇上亲封的县主!岂是他能随意冲撞、肆意打听的?!”
他越说越气,扬起手就想给儿子一巴掌,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不远处,有几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太监和嬷嬷模样的人,正肃立码头边,目光冷冷地看向这边。
甄应嘉心头一凛,扬起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滚到后面去等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再出声!”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平静一些,这才领着惴惴不安的夫人,快步走到码头显眼处,垂手恭立,准备迎接康乐县主的船驾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