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文化考察团的到来,如同一阵强劲的山风,吹皱了草北屯沉寂多年的池水。那些穿着各异、谈吐新奇的文化人,他们手中的相机,笔记本,以及他们看待这片山林和生活的独特视角,都在悄然改变着屯子里的一些东西,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心思。
秋菊的“旅游”构想,便是在这片土壤中破土而出的最显眼的嫩芽。然而,任何新事物的生长,都必然要冲破旧有土壤的束缚,经历风雨的考验。考察团在草北屯的后期,一些更深层次的、关乎观念和价值的碰撞,开始浮出水面,比之前金雕事件更为复杂,也更为刺痛人心。
冲突的焦点,这次集中在曹德海老人和他那杆视为性命的老猎枪上。
考察团中那位研究民俗的孙教授,是一位满头银发、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学者,他对曹德海这样的老猎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传统狩猎文化极为着迷。几天下来,他几乎成了曹德海的“跟屁虫”,拿着小本子和录音机,记录着老人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关于山林、野兽、狩猎的古谚和禁忌。
这天下午,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合作社院里,曹德海正坐在磨刀石旁,一边吧嗒着旱烟,一边用油石精心打磨着他那杆老套筒的枪刺。那杆枪跟随他大半辈子,枪托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如同古铜色的皮肤,每一道划痕似乎都诉说着一段惊险的往事。在曹德海看来,这杆枪不仅仅是武器,更是老伙伴,是他在山林里安身立命的胆气所在。
孙教授蹲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当曹德海打磨完毕,爱惜地将枪刺安装回枪管,并将整杆枪靠墙放好时,孙教授的目光久久没有离开那杆枪,眼神里充满了研究者看到珍贵标本时的热切。
他推了推眼镜,凑近曹德海,语气极其诚恳地说道:“曹老哥,跟您商量个事。您这杆枪,在我看来,不仅仅是一杆枪,它是活的历史,是咱们东北狩猎文化的一个缩影,一个极其珍贵的实物见证啊!您看,这枪上的每一处磨损,可能都代表了一次狩猎,一个故事。把它放在您家里,它的价值可能就仅限于此了。”
曹德海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孙教授继续热情地阐述着他的构想:“我的意思是,您能不能……能不能把这杆枪,转让给我们省民俗博物馆?我们一定会给它配上最详细的说明,把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让成千上万的人,特别是我们的后代,都能通过它,了解咱们长白山猎人曾经的生活和历史!这比它放在角落里落灰,意义要重大得多啊!当然,我们愿意支付一笔合理的费用……”
他话还没说完,曹德海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老人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带倒了脚边的小马扎,发出“哐当”一声响。他一把将那杆老套筒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护崽的母兽,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
“你说啥?!”曹德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旱烟袋锅直指孙教授,烟锅里的火星都差点溅出来,“买俺的枪?还要把它摆到那个啥……馆子里去给人看?!”
孙教授被老人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曹老哥,您别误会,这不是普通的买卖,这是为了文化保护,是为了……”
“俺不管是为了啥!”曹德海粗暴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膛因激动而涨红,“这枪是俺爹传给俺的!是俺跟着赵把头在山里挣命的家伙!是山神爷准俺端这碗饭的凭证!它认得俺的血,认得俺的汗!它不是你们那些摆在玻璃柜子里冷冰冰的玩意儿!”
他的声音洪亮而颤抖,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痛楚和扞卫:“枪是猎户的胆!是山神爷的眼!它活着!它就活在这山里,活在这手上!把它弄走,摆起来,它就跟死了有啥两样?!啊?!你们这是要抽了俺的脊梁骨!俺告诉你,不卖!给座金山也不卖!”
老人情绪激动,抱着枪的手臂青筋暴起,仿佛孙教授再多说一句,他就要抡起烟袋锅打人。院子里其他几个社员闻声围了过来,了解情况后,也都面露不忿,纷纷出声支持曹德海。
“孙教授,这话可不对啊,老猎人的枪哪能卖呢?”
“就是,这跟要了德海叔半条命有啥区别?”
“你们城里人不懂,这不是钱的事!”
孙教授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和“文化保护”的宏论,会引来如此激烈的抵触。他试图再解释:“曹老哥,我绝对尊重您和您的枪,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俺明白!”曹德海再次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但稍微缓和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可俺的意思,你也得明白!这枪,生在草北屯,死在草北屯!它哪儿也不去!这就是俺的规矩!山神爷立的规矩!”
说完,老人不再理会一脸愕然和挫败的孙教授,抱着他的老伙伴,转身大步流星地回了家,那背影倔强得像一块风化千年的岩石。
这场关于老猎枪的风波,虽然没有像金雕事件那样充满火药味,但其背后蕴含的观念冲突,却更加深刻。孙教授代表着一种将传统文化“物化”、“标本化”进行研究和展示的现代学术视角,他看重的是物品的历史价值和文化符号意义。而曹德海代表的,则是一种将生产工具和精神信仰融为一体的、活态的、充满情感和生命体验的传统价值观。在他这里,枪不是冰冷的展品,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与这片山林血脉相连的凭证。
这种根植于不同生活经验和价值体系的隔阂,并非简单的对错可以评判,但却真实地存在着,并让考察团的成员们再次意识到,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片有待记录的风情,更是一个完整、自足、有着自身强大运行逻辑和情感世界的生命体。
考察团离开的前一晚,李馆长特意找到曹大林,进行了一次深谈。
李馆长感慨道:“曹支书,这次来草北屯,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啊。我们带着记录和研究的任务而来,本以为是在观察和了解,但现在发现,我们更需要的是学习和尊重。无论是金雕,还是曹老哥的猎枪,都让我们看到,在这里,人与自然,人与传统,有着一种我们这些‘外来者’难以真正体会的、血肉相连的关系。”
曹大林平静地回应:“李馆长,你们是文化人,站得高,看得远。我们草北屯的人,世代住在这里,靠山吃山,敬畏成了本能。有些东西,在我们看来,不是摆在柜子里的道理,是活生生刻在骨头里的规矩。破了这规矩,心里头就不踏实。”
李馆长点点头:“我理解。也请曹支书理解我们工作的初衷。这次考察,收获远超预期。我们记录下的,不仅仅是民俗和风景,更是一种在现代化浪潮中依然顽强存续的生活智慧和生命态度。这些东西,无比珍贵。”
他顿了顿,看着曹大林,语气真诚:“关于秋菊同志提到的旅游发展,我个人觉得,方向是好的。但如何在做的时候,既能展现你们的特色,又能保护好你们最核心的、这些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份对山林的敬畏,对传统的珍视,是需要你们,也需要所有外来者共同思考和谨慎把握的。这比单纯的经济收益,要重要得多。”
曹大林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李馆长,您这话,说到俺心坎里去了。草北屯要发展,但根不能丢。这点,俺会牢牢记住。”
第二天,考察团带着满满的收获和复杂的思考离开了。吉普车卷起的尘土缓缓落下,草北屯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曹大林知道,一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考察团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草北屯的独特价值,也照出了未来发展中可能面临的、更深层次的挑战——如何在打开山门迎接外界的同时,守护好那份源自山林、融入血液的魂。
他看着屯子里那些因为旅游试点而悄然变化的细节,看着秋菊眼中愈发坚定的光芒,也看着曹德海抱着老枪时那不容置喙的守护姿态,心中更加明晰:草北屯的路,必须是自己走出来的一条路,一条既能通向富裕,又能守住根基的路。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