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房间角落,借着窗外灯塔扫过的、短暂的光亮,看向背篓里面。
这一次,里面不是以往常见的水果或本地点心。
那是一双用普通木材制成的筷子。做工有些粗糙,甚至能看到木料上原始的纹理,但被打磨得很光滑。以及,一包用透明塑料包装的、印着熟悉中文商标的——香辣方便面。
许鸮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攥紧了那双筷子,冰凉的木质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方便面的包装袋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那抹鲜艳的红色和熟悉的logo,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无数关于故乡、关于自由、关于平凡温暖的画面汹涌而至。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筷子了?又有多久,没有闻到过这带着工业香精味道、却象征着世俗烟火气的食物了?
欣喜若狂。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他找到房间角落里那个恒温热水壶——这是曼德拉为他提供的、为数不多的“现代便利”之一。他小心翼翼地撕开方便面的包装,拿出面饼,将调料包一一挤进去,然后冲入滚烫的热水。
熟悉的、辛辣中带着浓郁油脂香气的味道,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钟楼里常年萦绕的熏香和海腥味。
许鸮崽用那双简陋的木筷子,笨拙而又急切地搅拌着碗里的面条。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顾不得烫,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便塞进了嘴里。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辛辣,咸香,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味觉刺激。这曾经是他熬夜工作时随手果腹、甚至有些嫌弃的廉价食品,此刻却成了无上的美味,胜过他这半年来在钟楼里吃到的任何珍馐。
他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滚烫的面条灼烧着他的食道,他却毫不在意。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湿润。他用力眨着眼睛,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
不能哭。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吃完最后一口面,甚至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许鸮崽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压的郁气也一同吐了出去。
他看了看脚边安静等待的三花猫,想了想,走到房间另一侧的小几旁。那里每天都会更换新鲜的高档点心和水果,是曼德拉“优待”的一部分。他挑选了几块看起来最精致、用料最扎实的杏仁糕和玫瑰酥,用干净的软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三花猫的背篓里。
他们的物品交换,在无声中进行着。许鸮崽无比珍惜这个大胆而隐秘的“交易”,这不仅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更像是在这铜墙铁壁的囚笼中,凿开了一丝微小的、与外界联系的缝隙。
他更好奇,到底是谁?是哪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在暗中给他送来这些来自故土的慰藉?
这一次,他在将背篓重新系回三花猫背上之前,从教学用的纸张里撕下小小的一角,用笔在上面工整地写下一行字:
【你好!我叫许鸮崽,许仙的许,鸮鸟的鸮,幼崽的崽。你叫什么名字?】
他写完后,犹豫了一下,担心对方看不懂中文,于是又凭借记忆,用英文和阿拉伯语,将同样的意思写在了下面。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放进了空了的背篓里,心中充满了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微光。
三花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手掌,然后转身,灵巧地再次钻进来时的通风窗缝隙,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许鸮崽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扇窗户,直到灯塔的光柱又一次扫过,将那里照得一片空荡。
下一次,三花猫如期而至。
许鸮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解下背篓。里面果然有东西——一根黄澄澄的、熟透了的香蕉。
但是,没有纸条。
他仔细翻看了背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抖了抖,确认那张他写满三种语言的纸条,确实没有带来任何回复。
许鸮崽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那股刚刚升起的、与人建立联系的微光,似乎黯淡了下去。他默默地将香蕉吃掉,甜糯的果肉此刻尝起来却有些索然无味。
目之所及,房间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以作为回礼。那些华丽的摆设、昂贵的用品,都带着曼德拉和索拉玛的印记,不属于他,也不适合送给那个神秘的“银面具”。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和纸。犹豫片刻,他决定画一幅画。
他没有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笔触显得稚嫩而笨拙。他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侧脸,面具的轮廓简洁,只露出下颌和嘴唇。背景,是一片用波浪线表示的、茂密的银色树林——那是窗外,在月光下会泛出奇异银光的冠木林。
画完后,他在画的右下角,用中文写下四个字:万里挑一。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其样貌、年龄、性别,只知道那副银色面具,和藏身于这片银色森林中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他笑着,将这张充满象征意味的画,仔细折好,放进了三花猫的背篓里。这一次,他没有再放食物。
下一次,三花猫到来时,背篓里依旧是食物,但许鸮崽却惊讶地发现,他上次送出去的那张画,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不,并非完全原封不动。
在那张画的背面,在他画的银色森林的东面一角,被人用另一种颜色的笔,清晰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许鸮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拿起画,快步走到拱窗边,看向窗外。
钟楼位于岛屿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大部分区域。他顺着画上圆圈标注的方向,望向东面。那里,是连绵起伏的、在夜色中呈现出深黛色的山峦,靠近山顶的位置,隐约能看到一些依山而建的、低矮建筑的轮廓,像是仆役或者低级守卫的居住区。
“是那里?”许鸮崽喃喃自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尝试着,对着那个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
起初,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寂静的山影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在那片建筑群靠近边缘的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小的露台上,一个微弱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动了一下。然后,那个身影,也抬起了手臂,对着钟楼的方向,清晰地、幅度不大地,挥了挥手。
隔得太远,许鸮崽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样貌,甚至连身形都只是模糊的一团。但他可以肯定,那是一个人在向他示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希望和难以言说的温暖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不再是完全孤独的!在这座冰冷的囚笼之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有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他,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与他保持着联系!
许鸮崽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那张画紧紧贴在心口,感受着心脏有力而急促的跳动。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这半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暖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