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余烬中的权柄
冰湖旁的篝火,燃烧得异常艰难。漠北的寒风像贪婪的舌头,不断舔舐着本就微弱的火焰,试图将最后一点温暖与光亮吞入冰冷的黑暗。
篝火旁的人群,也同样在挣扎。
陈怀安那石破天惊的一砸,和随后泣血的控诉,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巫女被当众揭穿了把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几个年轻后生警惕而厌恶的目光下,悻悻地缩回了人群角落,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怨毒,却比寒风更冷。
旧的“神”——
龙王、山神、乃至官府的权威,已经在接连的灾难和背叛中轰然倒塌。巫女试图树立的新“神”(她自己),也被陈怀安用最直接的方式砸碎。
权力出现了真空。
里正瘫坐在一旁,裹着破旧的皮袄,眼神空洞。他赖以发号施令的官府文书,在吞噬了数十条性命的冰湖面前,成了最可笑的废纸。他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威望。
人群陷入了短暂的、无所适从的寂静。除了风声火响,只剩下压抑的咳嗽和孩童因饥饿寒冷发出的细微呜咽。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那个依旧浑身湿透、靠在火边瑟瑟发抖,却仿佛散发着无形力量的少年——陈怀安。
他砸碎了旧祭坛,那么,新的“祭坛”又该立在何处?
二、第一个追随者
沉默是由李寡妇打破的。
这个刚刚差点失去儿子的女人,拉着惊魂未定的小儿子,走到陈怀安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她默默地拿起一个破瓦罐,去远处收集那些相对干净的雪,放在火边煨化。
这个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紧接着,曾经跟着陈怀安和周墨白勘测过地形的两个后生——黑娃和铁柱,互相看了一眼,也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陈怀安身边坐下,像两尊沉默的守护神。他们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清晰的界限。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大多是年轻人,或者家中遭遇了类似陈家悲剧、对旧秩序彻底失望的人。他们用行动表明了立场。
一种无形的分野,在篝火旁悄然形成。以陈怀安为核心,聚集起一小圈愿意相信他、跟随他的人。而更多的人,则还在观望、犹豫,被恐惧和惯性拉扯着。
陈怀安没有看他们,他只是伸出几乎冻僵的双手,凑近篝火。火焰的温度一点点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也仿佛在煅烧着他刚刚确立的信念。
他不需要他们的跪拜,他只需要他们能动起来,靠自己活下去。
三、生存的法则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灰蒙,寒风卷着雪沫。
陈怀安挣扎着站起来,湿透的衣物经过一夜的烘烤和冻结,变得硬邦邦的,行动极为不便。但他知道,不能停下。
他走到人群中央,声音因寒冷而有些发抖,却异常清晰:“不想死的,都听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第一,收集所有能装水的东西,化雪取水。但雪水不能直接喝,必须烧开!”他想起残卷上关于“秽气致病”的模糊记载,以及苏明远(第三季医生)未来会提到的“病菌”概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强调,“谁喝生水,病了,没人能救!”
“第二,清点所有粮食,集中起来。由李婶和赵家阿婆统一看管分配,按人头,每日定量。”他目光扫过几个眼神闪烁、下意识捂住口袋的人,“藏着掖着,饿死的是自己,拖累的是大家!想活着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一起扛!”
“第三,能动的人,分成两队。一队由黑娃带着,在附近寻找任何能吃的,树皮、草根、冻死的动物,什么都行!但不懂的别乱吃,先拿回来辨认!另一队,跟我去砍柴,篝火不能灭,夜里会冻死人!”
他的话简单、直接,没有华丽的辞藻,更没有神秘的启示,只有一条条冰冷而务实的生存法则。
有人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质问“凭什么听你的”,但看着陈怀安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身边那几个神色坚定的年轻后生,再看看那死寂的冰湖和茫茫荒原,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求神拜佛没用,官府指望不上,除了按照这个刚刚失去了父亲、却异常冷静的少年说的话去做,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一种新的秩序,基于最原始的生存需求和对现实最清醒认知的秩序,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艰难地萌芽。
四、理性的微光
接下来的几天,队伍在这套粗糙却有效的规则下,勉强维持着运转。
收集雪水,烧开饮用,虽然无法饱腹,但至少缓解了干渴,并且没有人因为喝生水而突发恶疾。集中分配的粮食虽然少得可怜,每天只能喝到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但至少避免了争抢和内耗,让最弱小的人也能分到一口活命粮。
砍柴队和搜寻队每日出发,带回的柴火勉强维持着几堆篝火不灭,偶尔找到的一些冻僵的野鼠或是能吃的树皮草根,都成了意外的惊喜。
陈怀安是其中最忙碌,也最沉默的一个。他不仅要安排调度,还要身体力行。砍柴时,他动作最快;辨认植物时,他凭借残卷上零星的知识和儿时的记忆,往往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夜晚,当其他人蜷缩在篝火旁节省体力时,他会就着火光,再次拿出那本被油布包裹的残卷和皱巴巴的坎儿井图纸,用手指沿着那些复杂的线条缓缓移动,眉头紧锁。
“怀安哥,你看这个有啥用?”黑娃凑过来,看着那鬼画符般的图纸,不解地问,“咱们现在在漠北,这图……是挖井的吧?这里冰天雪地的,能挖吗?”
陈怀安没有抬头,声音低沉:“现在不能。但我们要活下去,总要找个能挖的地方。这图,是指引。它告诉我们,水不一定在天上,也不一定在明面上,可能就在我们脚下,只是需要方法去找。”
他指着图纸上的竖井和暗渠:“你看,像不像老鼠打洞?避开太阳晒,从地下走。这,就是道理。”
黑娃似懂非懂,但他看着陈怀安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心中莫名地安定。比起巫女虚无缥缈的“山神”,这种看得见、摸得着、讲道理的“图”,似乎更让人信服。
理性的微光,虽然微弱,却开始照亮一些人的心。
五、暗流与挑战
然而,新的秩序并非一帆风顺。
巫女和她身边的几个信徒,并未死心。她们不敢再公然提献祭,却开始在私下散布流言。
“哼,毛头小子,懂什么?”
“集中粮食?谁知道他们自己偷藏了多少?”
“听他的?我看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带!还不如当初……”
“就是,山神发怒,总得有个说法……”
猜忌和怨气,如同沼泽地的气泡,在沉默的人群中暗暗滋生。
更大的挑战来自外部。
派出去的搜寻队发现,附近的食物资源极其匮乏,而且有迹象表明,有其他逃荒的队伍也曾路过此地,能吃的早已被搜刮一空。柴火也越来越难砍,需要走到更远的地方。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突如其来的白毛风(暴风雪)袭击了他们的临时营地。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温度骤降。篝火在狂风中明灭不定,几乎要被吹散。人们惊恐地挤在一起,用身体和能找到的一切东西遮挡风寒。
“坚持住!抱紧身边的人!别让火灭了!”陈怀安在风雪中奔走呼喊,声音瞬间被狂风撕碎。
他组织年轻力壮的人围在外圈,挡住最猛烈的风势,让老弱妇孺躲在中间。他自己则和黑娃、铁柱等人,死死护住那几堆最关键的篝火,不断地添加好不容易砍来的柴薪。
风雪肆虐了将近一夜。
当风停雪住,天色微亮时,营地已是一片狼藉。所有人都几乎被冻僵,篝火也只剩下一堆微弱的炭火。清点人数,少了三个人——两个体弱的老人和一个在风雪中走散的孩子。
没有人说话。悲伤被冻僵在脸上。
陈怀安看着那三具蜷缩的、覆盖着冰雪的躯体,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走过去,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将他们抬到远离营地的背风处,用雪掩埋。
没有仪式,没有哭嚎。生存的残酷,磨钝了悲伤的棱角。
六、新神的加冕
风雪过后,幸存者们看着彼此青紫的脸色和冻伤的手脚,看着那几乎熄灭的篝火,一种更深的绝望在蔓延。
巫女觉得机会来了,她又开始蠢蠢欲动,低声对周围的人说:“看吧……这就是不听神谕的下场……山神的惩罚还没结束……”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沉默或动摇。
“闭嘴!”
李寡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带着一股狠劲,“要不是怀安让大家抱团取暖,护住火种,死的人更多!你除了在这里搬弄是非,还会干什么?你能带我们找到吃的?你能让这风停了吗?!”
“就是!”黑娃腾地站起来,指着巫女,“再胡说八道,就把你赶出去!你自己去找你的山神!”
越来越多的人用冷漠甚至厌恶的目光看向巫女。
经过冰湖的背叛、风雪夜的考验,以及这几天在陈怀安带领下切实获得的(尽管微薄)生存保障,人们心中那杆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他们不再需要虚无缥缈的神灵来寄托恐惧,他们更需要一个能带领他们找到下一口食物、下一堆柴火、下一个避风处的人。
陈怀安没有理会这场小小的风波。他走到那堆奄奄一息的炭火前,小心翼翼地添加着最后的柴薪,俯下身,用力地、持续地吹气。
“噗——噗——”
微弱的火苗在他坚持不懈的吹动下,终于再次舔舐着干燥的柴薪,一点点变大,重新焕发出橙红色的、温暖的光芒。
那光芒映照着他沾满烟灰和雪沫的、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在周围所有幸存者的眼中。
那一刻,没有人说话。
但一种无声的认同,在篝火旁凝聚。
他们或许还不明白什么是“天地不仁”,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是眼前这个少年,在他自己同样饥寒交迫、刚刚失去至亲的情况下,用最朴实无华的行动,一次次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他不能呼风唤雨,不能点石成金。
但他能告诉他们雪水要烧开,粮食要分配,柴火要砍足,风雪来时要抱团。
这,就是他们在绝境中,所能信奉的、唯一的、真实的——
新神。
它的名字,不叫龙王,不叫山神。
叫生存。
叫理性。
叫活下去的意志。
陈怀安直起身,感受着重新旺盛起来的篝火带来的暖意,看向南方——那是青禾原的方向,也是周墨白和坎儿井可能所在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所有人说道:
“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往回走。”
“回南边去。那里,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这一次,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