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哭。
十六岁的林昭棠站在望潮村高耸的礁石上,心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她脚下,墨绿色的海水不再是往日那种慵懒的、一起一伏的呼吸,而是变成了某种庞大生物痛苦而暴戾的抽搐。浪头不再是洁白的碎沫,而是浑浊的、挟带着泥沙和海草断枝的黄褐色水墙,一次又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撞在礁石上,发出“轰隆——哗——”的巨响。
那声音,不像雷鸣,不像山崩,而像一个被夺走了孩子的巨妇,在永无止境地、绝望地嚎啕。
三天了。
自从那场仿佛要撕裂天空和海面的台风过去,大海就一直是这样一副悲恸欲狂的模样。
望潮村,蜷缩在这片东南海岸的臂弯里,世代以海为田。村民们信奉妈祖,相信只要心诚,这位慈悲的海神总会护佑出海的儿郎平安归来。村口那座小小的妈祖庙,常年香火不断,渔汛前、风暴后,更是人头攒动。
但现在,庙前的空地上,只剩下死寂,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绝望。
三天前,村里的三艘最大的渔船——“福海号”、“顺风号”还有林昭棠父亲的“望潮号”,没能赶在台风前锋抵达前回港。十七个顶梁柱般的汉子,连同他们赖以生存的船只,消失在了那片被台风蹂躏得面目全非的海域里。
林昭棠的父亲,林阿福,也在其中。
一、破碎的信仰
海风咸湿,吹得林昭棠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纤细的轮廓。她的头发被风吹得狂舞,像海藻般纠缠。她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依旧在“哭泣”的海,仿佛想从这无尽的悲鸣中,分辨出父亲渔船归来的帆影。
奶奶林王氏,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妈祖庙前。这个一辈子吃斋念佛、对妈祖虔诚无比的老妇人,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信仰被彻底碾碎后的木然。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家里最后小半碗混杂着小鱼干的、稀薄的粥。这是村里人能在灾后凑出的、最“体面”的祭品了。
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跪拜,没有念诵祈求的祝词。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庙门前,看着那尊彩绘剥落、但面容依旧慈祥的妈祖神像,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干枯的手,手腕一翻。
“哗啦——”
那半碗维系着生命的鱼粥,被她毫不留情地泼在了妈祖庙前的石阶上。浑浊的粥水溅开,几条干瘪的小鱼滚落在地,沾满尘土。
“您老人家……”奶奶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和更深的悲凉,“要是真管用……怎么不保着他们……一个都不回来?!”
话音未落,她已老泪纵横,佝偻的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周围的村民默默地看着,没有人上前劝阻。同样的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每个人的心。他们供奉了世代的神只,在他们最需要庇护的时候,沉默了。不,比沉默更残忍——她似乎亲自掀起了这场风暴,收走了他们的亲人。
信仰的基石,在失去亲人和生存希望的 双重打击下,裂开了深不见底的缝隙。
二、浪送之物
林昭棠没有去扶奶奶。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她转身,默默地沿着被台风摧残得一片狼藉的海滩走着。
沙滩上遍布着风暴留下的痕迹:断裂的船桨、破碎的渔网、被撕扯成条状的帆布、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的尸体,在闷热的空气里开始散发出腐败的腥臭。
她的目光机械地扫过这些残骸,心像被浸泡在冰水里。父亲那张被海风和日头刻满皱纹、却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脸,一次次在她眼前闪过。
就在这时,她的脚步停住了。
视线被一截半埋在湿沙和杂物中的、焦黑色的木头吸引。那木头不大,约莫手臂长短,一端有明显的断裂茬口,像是从更大的物件上碎裂下来的。吸引她的,不是木头本身,而是那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图案。
她蹲下身,拨开缠绕在上面的海草和泥沙,仔细看去。
木头表面被海水浸泡和沙石摩擦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是一个刻痕深深的、略显古拙的符号。那形状……像是一个被圆圈环绕的、某种禾苗或者植物的简化图案。
林昭棠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图案,她见过!
在奶奶珍藏的一个老旧木匣的底部,也刻着一个类似的标记!奶奶说过,那是林家很多代以前,从北方迁来时,祖上传下的族徽!据说,最早的祖先,不是渔民,而是种地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木头从沙子里挖出来,在手里反复摩挲。木质的纹理和那个刻痕,都带着岁月的沉淀感。这绝不是望潮村或者附近渔村的东西。
更让她瞳孔收缩的是,在族徽图案的下方,还刻着一个模糊的字。她用手指仔细描摹着笔画的走向——
那是一个“周”字。
周?
林昭棠蹙起眉头。望潮村没有姓周的大户。这个“周”字,和自家的族徽刻在同一块船板上,被这场毁灭性的台风送到她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是巧合?
还是冥冥之中,某种早已被遗忘的联系,正在通过这暴虐的自然之力,悄然浮现?
她握着这块冰冷、湿漉漉的船板,仿佛握住了一段沉没的历史,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模糊的讯号。
三、弃婴与铜铃
带着满腹的疑惑和那截神秘的船板,林昭棠继续沿着海滩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僻静的、礁石环抱的小水湾。
这里风浪稍小,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细碎的杂物。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声,夹杂在风浪的呜咽中,传入她的耳朵。
不是海鸟,不是野兽,那分明是……婴儿的哭声!
林昭棠心中一紧,循着声音快步走去。在一块巨大的、底部被海水冲刷出一个空洞的礁石阴影里,她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个用褪色蓝布紧紧包裹着的襁褓,被卡在礁石和海草之间,随着潮水微微起伏。哭声,正是从那里传出的。
她急忙涉水过去,海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冰冷刺骨。她小心地将那个襁褓抱了起来。
襁褓湿透了,很轻。里面是一个女婴,看起来出生不久,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哭声已经十分微弱,像小猫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是谁?这么狠心?还是……她的家人也遭遇了海难?
林昭棠来不及细想,连忙解开自己相对干爽的外衣,将女婴紧紧裹住,试图用体温温暖她冰凉的的小身体。
就在她慌乱地试图安抚婴儿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了襁褓里一个硬物。她摸索着,从那蓝布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铜铃。
铜铃只有指甲盖大小,做工却颇为精致,上面似乎刻着细密的花纹,被海水侵蚀得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地轻轻摇晃了一下。
“叮当……”
一声清脆、微弱的铃声,竟然奇迹般地穿透了风浪的噪音,清晰地响起。
而更神奇的是,怀中那奄奄一息的女婴,在听到这铃声的瞬间,哭声竟然停顿了一下,小脑袋微微动了动,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铃声……这铜铃……
林昭棠看着手中这枚突如其来的铜铃,又想起怀里这个被大海送来的女婴,再联想到那块刻着“周”字和自家族徽的船板……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这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四、灾星?
林昭棠抱着捡来的女婴回到村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幸存下来的村民围拢过来,看着这个在风暴后、诡异出现在海滩上的婴儿,眼神复杂。恐惧,多过同情。
“这……这女娃哪来的?”
“风暴刚过她就出现……怕不是……”
“瞧她脖子上的铃铛,邪性得很!”
“咱们村刚遭了大难,可别再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窃窃私语声,像冰冷的潮水,包裹着林昭棠。
父亲林阿福抽着早已没有烟丝的旱烟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和忧虑。他看了看女儿怀中那个气息微弱的女婴,又看了看外面依旧未能平静的大海,重重地叹了口气:
“昭棠啊……这女娃……怕是个灾星。咱们村的水,自个儿都快养不活了,哪还养得起外来的魂……”
“爹!”林昭棠猛地抬起头,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她只是个孩子!被扔在海边,差点死了!怎么就是灾星了?大海收走了我们的亲人,却把她送了上来,这难道不是……不是妈祖……不,这难道不是天地留下的一线生机吗?”
她本来想说是妈祖的恩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妈祖刚刚“背弃”了他们。她换了一个更模糊,却也更接近本质的说法——天地留下的一线生机。
奶奶拄着拐杖走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女婴,又看了看林昭棠紧握在手里的那枚小铜铃,伸出干枯的手,轻轻碰了碰铜铃。
“叮当……”
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
奶奶的手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对林阿福说:“留下吧。一条命,比什么都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林阿福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嘬了一口空烟袋。
林昭棠看着怀中因为些许温暖而稍微安定下来的女婴,轻声道:“以后,你就叫阿海吧。大海把你送来,希望你像海一样,能活下去。”
阿海仿佛听懂了,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
五、老船匠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望潮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物资匮乏的双重打击中。失去了主要劳力和渔船,幸存的人们几乎看不到未来。
林昭棠一边照顾着体弱的阿海,一边帮着奶奶和母亲处理那些被冲上岸、还能勉强使用的渔具碎片,心里却始终萦绕着那块刻字的船板和那枚铜铃。
她带着疑惑,去找村里最见多识广的人——老船匠吴伯。
吴伯的船坞在村子的最东头,也被台风破坏得不轻,几艘正在修理的小船歪倒在一旁。老人正默默地收拾着工具,背影萧索。
林昭棠拿出那块船板和铜铃,递到吴伯面前:“吴伯,您看看这个。这上面的图案,好像是我家很久以前的族徽。这个‘周’字,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还有这铃铛……”
吴伯接过船板,眯着昏花的老眼,用手指仔细抚摸着那个刻痕,又掂量了一下铜铃。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周’字……”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我爹给一条大商船做过修补,那船主的姓氏,好像就是周。他们不是咱们这边沿海的,听口音,像是更北边,中原那边过来跑海贸的……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指着那个族徽图案:“你这个标记,我没什么印象。但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一起,又被海浪送到你手里……丫头,这恐怕不是偶然。”
他放下船板,拿起那枚铜铃,对着光仔细看着上面模糊的花纹:“这铃铛……不像咱们这边渔民用的东西,倒像是……像是某种信物,或者……祭祀用的法器?我说不准。”
吴伯叹了口气,看着远处依旧未能平息的海面:“这大海啊,比咱们想的要深,藏着太多秘密,也连着太多地方。咱们望潮村,不过是它无边身躯上的一粒沙子。”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奈:“妈祖……或许是真的慈悲。但她管不了所有事。这海,有它自己的脾气,自己的……道道儿。咱们指望神仙保佑,不如指望自己能摸清点这海的道道儿。”
这话,和周墨白当初说“天地有律”何其相似!只是对象从旱魃肆虐的大地,换成了喜怒无常的海洋。
林昭棠握紧了手中的铜铃和船板,心中那股被宿命击中的感觉越发清晰。
六、新的潮汐
夜晚,林昭棠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阿海睡在她身边,呼吸微弱却均匀。窗外的海哭之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绵绵不绝。
她手里摩挲着那枚小铜铃,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父亲和十七位叔伯的脸,奶奶泼向妈祖的鱼粥,刻着“周”字的船板,阿海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力,吴伯关于“海的道道儿”的话语……所有这些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
她忽然明白,望潮村的灾难,和第一季青禾原的旱灾,本质并无不同。都是生命在无情的自然规律面前,因无知和依赖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龙王不管用,妈祖也不管用。
那么,什么管用?
她轻轻摇晃了一下铜铃。
“叮当……”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像一个微小的、却坚定的坐标,定位着她混乱的思绪。
或许,就像陈怀安他们不再求天而转向掘地一样,望潮村的生路,也不再在于向妈祖祈求平安,而在于……真正去认识这片他们既依赖又恐惧的大海。
去了解它的“道道儿”。
去造更能对抗风浪的船。
去学更能预测天气的方法。
去探索更广阔的海域,寻找新的渔场,或者……像那块船板所暗示的,通往未知远方的可能。
她侧过身,看着阿海沉睡的小脸,看着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小铜铃。
这个被大海抛弃又送还的孩子,这个带着神秘信物的婴儿,会不会就是望潮村,乃至这条跨越时空的“刍狗”血脉,走向新方向的……那个契机?
海,依旧在黑暗中呜咽。
但林昭棠仿佛听到,在那无尽的悲声之下,一种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潮汐,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