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先于视觉恢复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痛。全身骨骼如同散架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充斥着过度用力后的酸痛和灼伤带来的刺痛。紧接着是渴,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硝烟的余烬。
林昭棠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一片晃动的、刺眼的蓝。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天空。身下是粗糙硌人的沙砾,耳畔是规律而舒缓的、海浪轻抚沙滩的沙沙声。
她没有死。
在那场旨在同归于尽的爆炸中,她似乎是被气浪推出了船舷,落入了海中。强大的求生本能让她在昏迷中依旧抓住了身边一块漂浮的船板,随着海流,不知漂泊了多久,最终被冲上了这片陌生的海岸。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昭棠姐!你醒了!”
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昭棠偏过头,看到的是石头那张布满擦伤和烟尘、却写满了庆幸的脸。他身边还围着几个望潮村的年轻人,虽然个个带伤,衣衫褴褛,但都还活着。
“阿海……吴伯……”林昭棠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
“阿海没事!你看!”石头连忙侧身,露出身后被一个年轻妇人抱在怀里的阿海。小家伙似乎受了惊吓,小脸苍白,但看到林昭棠,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立刻涌上了泪水,张开小手咿呀着要她抱。
林昭棠心中一酸,挣扎着接过阿海,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心跳,劫后余生的恍惚感才稍微消退了一些。
“吴伯他……”石头的眼神黯淡下去,声音低沉,“没能冲出来……”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确认,林昭棠的心还是像被狠狠剜了一下。那个脾气古怪却内心赤诚、用一生探寻海洋规律、最终用生命为他们指明方向的老船匠,永远留在了那片燃烧的海域。
她沉默了片刻,压下翻涌的悲恸,环顾四周:“这是哪里?其他人呢?船呢?”
一、幸存者与死域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型环礁的其中一座岛屿。岛屿不大,植被却比之前那个土着岛屿稀疏许多,以低矮的灌木和耐盐碱的植物为主。洁白的沙滩环绕,海水清澈见底,能看到色彩斑斓的珊瑚礁。
清点人数,从望潮村出发的近二十人,经历台风、黑潮、奴役和反叛,如今连同林昭棠和阿海在内,只剩下九人,且大多带伤。那艘燃烧的西班牙桨帆船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沉没了还是被剩下的西班牙人控制着逃离了。他们是被爆炸和混乱抛入海中,幸运地被同一股海流带到这里的。
暂时安全了。但危机并未解除。
最大的问题是淡水。岛屿面积小,没有发现明显的溪流或泉水。他们只能依靠收集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和挖掘沙滩寻找可能的地下渗水来维持。
其次是食物。浅海的鱼群和贝类还算丰富,但缺乏有效的捕捞工具。岛上的植物果实大多陌生,不敢轻易尝试。
“我们先四处看看,找找有没有淡水,再看看这岛上有没有……人烟。”林昭棠强撑着站起来,将阿海交还给那个妇人,吩咐道。
二、石屋断碑
岛屿确实很小,他们花了大半天时间就几乎探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现代人类活动的迹象,这让他们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再次被殖民者发现。
然而,就在岛屿中心一片地势稍高、背风的山坡上,他们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那是一片被茂密藤蔓和灌木几乎完全覆盖的石基。拨开缠绕的植物,可以看到人工垒砌的、规整的石块地基,隐约能分辨出几间屋舍的轮廓。石基旁,散落着一些风化严重的陶器碎片,上面有着简单的绳纹或网格纹饰。
“这里……以前有人住过?”石头惊讶地捡起一块陶片。
林昭棠的心跳加快了。她仔细查看着这些石基和陶片,风格与她所知的任何中原或南洋土着建筑都不同,更加古朴、粗犷。
就在她沉思时,铁柱在不远处发出一声惊呼:“快来看!这里有块石头……上面有字!”
众人连忙围了过去。只见一块半埋在上里的、断裂的灰色石碑斜插在地面上。石碑表面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布满了苔藓,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刻着一些笔画方直、结构古拙的汉字。
林昭棠用手小心翼翼地将苔藓和泥土拂去,凑近了,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大……周……水师……于此……”
“……泊……修……补……”
“……刻石……以……纪……”
后面还有几个小字,更加模糊,她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才勉强认出——
“……望……归……故……土……”
大周水师?!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林昭棠脑海中炸响!
周!
又是“周”!
那块刻着“周”字和自家族徽的船板!奶奶口中可能与林家是世交或姻亲的“周”姓!吴伯遗言中提到的、可能“不信天”的、需要一直往东寻找的线索!
难道……吴伯说的“岛”,就是这里?这座荒岛上,竟然存在着数百年前、一个名为“大周”的水师留下的遗迹?!
这块断碑,证明了在遥远的过去,早有来自中原的舟师,驾驶着巨舰,远航至此!他们曾在这里停泊、修整,刻石纪念,最终却不知所踪,只留下这荒废的营地和一句浸透着无尽乡愁的“望归故土”……
历史的厚重感与宿命的交织感,如同潮水般将林昭棠淹没。她抚摸着冰冷粗糙的碑文,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古代水手眺望西方、思念故土的目光。
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是被命运抛到这片陌生海域的“刍狗”?他们最终回去了吗?还是……葬身于这无尽的沧波?
三、泉眼与种子
这个发现,极大地震撼了所有幸存者。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漂泊者,而是踏在了一条被前人足迹隐约标示过的、古老而神秘的航线上。
希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燃起。
或许是冥冥中的指引,在距离石屋遗迹不远的一处背阴岩壁下,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泉眼。泉水汩汩地从石缝中渗出,在下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水洼!水质甘甜凛冽,足够他们几人饮用!
淡水的问题,解决了大半。
傍晚,幸存者们聚集在泉眼旁,用捡来的破烂锅具(来自西班牙船的残骸)烧着开水,烤着捕获的鱼虾。虽然依旧艰苦,但有了稳定的水源和前人的遗迹,人心似乎安定了一些。
阿海坐在林昭棠身边,玩弄着沙滩上捡来的彩色贝壳。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小手在泉眼边缘湿润的泥土里抠挖着,然后举起小手,献宝似的递给林昭棠。
林昭棠低头看去,只见阿海沾满泥巴的小手里,攥着几颗干瘪细小、毫不起眼的褐色种子。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留下的,也不知在泥土里埋藏了多久,竟然还保持着完整的形态。
她接过那几颗种子,放在掌心。种子很小,很轻,却仿佛重逾千斤。
她想起了陈怀安。在那个干旱毁灭一切的青禾原,他也是在废墟和灰烬中,寻找并种下了最后的希望之种。
种子。
又是种子。
从北方旱魃之地,到南方沧波之上,无论遭遇怎样的绝境,生命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延续的火种。
她看着阿海那纯真而懵懂的眼睛,看着掌心那几颗渺小的种子,又抬头望向那片埋葬了吴伯、也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浩瀚而规律的海洋。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四、扎根
夜里,海风微凉。幸存者们利用找到的芭蕉叶和树枝,在石屋遗迹旁搭起了简陋的窝棚,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林昭棠没有睡。她就着篝火的光芒,再次研究那枚铜铃。经历了爆炸、落海、浸泡,铜铃依旧完好,只是色泽似乎更加深沉内敛。她将其对着篝火,倾斜角度,铃身的花纹在火光映照下,投映出的星图光斑似乎与南洋的星空对应得更为精确了,尤其是对东方某些星辰的指向,异常清晰。
吴伯的遗言在她耳边回响:“往东……一直往东……”
这块“大周水师”的断碑,似乎印证了这个方向。
她收起铜铃,走出窝棚,来到那眼清泉旁。阿海发现的那几颗种子,被她用一块柔软的树皮小心包好。
她蹲下身,在泉眼旁松软湿润的土地上,用手指挖了一个小坑。
然后,她极其郑重地,将其中一颗种子,放入了坑中,再用泥土轻轻掩埋。
她不知道这种子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甚至它可能永远不会发芽。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动作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这代表着,他们不再仅仅是漂泊的过客,被动承受命运的摆布。
他们选择了留下印记。
选择了在这片前辈停留过的荒岛上,扎根。
无论这“根”能扎多深,能存活多久,都象征着一种主动的、对抗遗忘和虚无的生命意志。
就像那不知名的大周水师刻下的石碑。
就像陈怀安在焦土上种下的黍米。
就像吴伯用生命传递的航向。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漠然天地间,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挣扎过,探寻过。
林昭棠看着那片埋下种子的土地,心中一片澄澈的平静。
她知道,他们不会永远困守在这座荒岛上。等伤势恢复,等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淡水,他们一定会再次扬帆,沿着铜铃星图和前人足迹指引的东方,去寻找吴伯所说的、“不信天”的答案。
但无论未来去向何方,这座岛屿,这眼清泉,这块断碑,以及这颗深埋的种子,都将成为他们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坐标,提醒着他们——
根,已在陌生的土地上,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