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带来的“科学”道理,如同在煤铁镇弥漫的黑暗与绝望中,凿开了一道细微却坚实的缝隙,透进了不一样的光。
沈砚秋肩上的伤口在科学的护理下,愈合得很快。疼痛依旧,但不再有溃烂和发烧的威胁。这小小的成功,让窝棚区的许多人对这位“洋学生”大夫,从好奇变成了信服。开始有人主动来找他看些陈年旧疾,听他讲那些关于细菌、消毒和干净饮水的“新奇”道理。
苏明远也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了矿工们的生活。他看到了那些因常年吸入煤尘而患上尘肺、咳嗽不止的老矿工;看到了因卫生条件恶劣而患有各种皮肤病的孩童;也看到了在罢工对峙中,人们眼中那混合着愤怒与迷茫的火焰。
他意识到,仅仅治疗身体的创伤是远远不够的。
一、阿海的眼睛
沈砚秋能够下床缓慢走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苏明远在窝棚区里转了一圈。他想让这位见过外面世界的先生,亲眼看看煤铁镇的真实模样。
当他们走到自家那片已成废墟的“家”附近时,看到了正蹲在泉眼边(苏明远指导挖掘的渗井之一)玩水的阿海。
阿海已经快两岁了,在相对安稳(尽管贫困)的环境和林昭棠(沈母)的悉心照料下,出落得愈发可爱。她看到沈砚秋,立刻咿咿呀呀地张开小手跑了过来,扑进他怀里。
苏明远蹲下身,微笑着看着这个眼神清澈的女娃。阿海也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回望着他。
就在苏明远与阿海对视的瞬间,他心中微微一动。这孩子的眼睛……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却又仿佛沉淀着某种远超年龄的沉静。那眼神,不像普通农家孩子的懵懂,倒像是……蕴藏着遥远的故事。
“这孩子……”苏明远若有所思。
“她叫阿海。”沈砚秋摸了摸阿海的头,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柔和,“是我娘……捡来的。”他没有多说阿海的来历,那牵扯到更久远、更复杂的故事。
阿海似乎听懂了在说她,伸出小手,抓住了沈砚秋胸前衣襟里揣着的那枚铜铃——他养伤期间,一直将铃铛贴身带着。
“叮当……”清脆的铃声响起。
阿海听到铃声,小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也跟着咿呀学语:“铃铃……响……”
苏明远的目光落在铜铃上,那古朴的花纹和独特的造型,也让他感到一丝不同寻常。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对沈砚秋说:“这孩子的眼睛,很像……嗯,很像那些心中有坚持、眼中有星光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你的父亲,像你,也像……我听说过的一些,在绝境中也不放弃探寻的人。”
沈砚秋心中一震,抱紧了阿海。是啊,这孩子的身上,流淌着跨越山海的不屈血脉,也寄托着他们对未来的渺茫希望。
二、不再沉默的账本
罢工依旧在僵持。陆鸿声仗着财大气粗,又有官府或明或暗的支持,态度强硬,拒不答应工人们的条件。他切断了所有粮食供应,试图用饥饿迫使矿工们屈服。
窝棚区的存粮日益见底,气氛再次变得压抑。有人开始动摇,私下里议论着是不是该低头回去上工。
沈砚秋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抗争的代价。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必须让更多人看到真相,必须让陆鸿声的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想起了父亲那本染血的账本。
以前,这本账本只是在矿工内部传阅,激起的是同仇敌忾的怒火。但现在,有了苏明远,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找到苏明远,郑重地将账本交到他手上:“苏先生,你认得字,懂得多,见过世面。这本账,是我们煤铁镇矿工的血泪。我想请你……把它抄录下来,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光是死亡记录,还要把苏先生你说的,那些死于伤口感染、死于尘肺病、死于各种本可避免的原因,都标注出来!”
他的眼神灼灼:“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陆鸿声赚的每一块大洋,底下垫着多少条人命!也要让人们知道,很多兄弟,本可以不用死!”
苏明远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带着血渍的账本,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分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会把它整理出来,用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个日夜,苏明远就着油灯,伏在破桌上,仔细地抄录、整理、注解那本账本。他用工整的楷书,将沈大成歪歪扭扭的记录重新誊写,在每一桩死亡记录旁边,用简明的语言标注出可能的科学死因——“创口感染败血症”、“尘肺合并呼吸衰竭”、“饮用污染水源导致霍乱”……
冰冷的科学术语,与血淋淋的人名和日期并列,产生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控诉力量。
沈砚秋则召集了石头、铁柱等核心的罢工者,商议如何将这份整理好的“控诉书”传播出去。
“咱们不能只困在镇里!”沈砚秋指着账本,“要把这账本,送到县城去!送到州府去!让那些官老爷看看!让那些读书人看看!也让其他地方的工人弟兄看看!”
“对!把事情闹大!看陆鸿声还能不能一手遮天!”
“可是……怎么送出去?陆家的人肯定盯着路口呢。”
“我有办法。”苏明远抬起头,放下笔,“我在县城认识几个报馆的朋友,还有同学在州府的新式学堂任教。我可以想办法,把抄录的副本带出去。”
科学的理性,与抗争的决心,在这一刻紧密结合。
三、渗水与铃声
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准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持续的对峙和陆家切断水源(指原先供应的部分),使得窝棚区对那几口新挖掘的渗井依赖更深。然而,一天清晨,有人发现,出水量最大的那口井,水位开始明显下降,井壁渗水的速度也变慢了!
恐慌再次蔓延。水是命脉!没有粮食还能硬撑几天,没有水,所有人都得完蛋!
“肯定是陆鸿声搞的鬼!他连地下的水都要断了我们的!”
“怎么办?这下真的没活路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扩散,连最坚定的石头和铁柱,脸上也露出了惶然。
沈砚秋强撑着来到井边,看着那逐渐干涸的井底,心也沉了下去。他不懂地质,不知道这是自然变化还是人为破坏。难道……真的走到绝路了?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海,似乎被大人们焦虑的情绪感染,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小手又无意识地抓住了沈砚秋怀里的铜铃,用力摇晃起来。
“叮当!叮当!”
铃声比往常更加急促、响亮,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
说来也怪,就在这铃声响起后不久,井壁一处原本只是缓慢渗水的石缝,突然加大了出水速度,一股细流汩汩涌出,虽然不大,却带来了新的希望!
“出水了!又出水了!”守在井边的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众人围拢过去,看着那新增的水源,虽然不解其故,但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了一些。
沈砚秋低头看了看怀中还在玩铃铛的阿海,又看了看那处突然活跃的渗水点,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是巧合吗?还是……
苏明远蹲在井边,仔细观察着那处石缝和周围的地质情况,沉吟道:“可能是地下的水系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或者……这铃声的特定频率,恰好震动松动了某些堵塞的缝隙?”他摇了摇头,“这需要更专业的仪器才能探测。但无论如何,水源的问题暂时缓解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这件事,却像一个小小的启示。
沈砚秋看着手中那枚看似普通、却似乎总能带来转机的铜铃,看着身边眼神清澈的阿海,看着在困境中依然没有放弃的工友们,看着正在灯下奋笔疾书、要用科学道理为他们争取公道的苏明远……
他忽然明白,“火种”,从来不止一种。
父亲留下的血账和抗争意志,是火种。
苏明远带来的科学知识,是火种。
这枚穿越时空、象征着不屈探索的铜铃,是火种。
阿海眼中那纯净而坚韧的生命力,更是火种。
这些火种,或许微弱,但它们聚集在一起,相互照亮,相互温暖,就能形成足以驱散黑暗的光明。
四、星火
几天后,一份用工整楷书誊写、并附有科学注解的《富源矿矿工血泪控诉书》的抄本,被苏明远巧妙地藏在他的医药箱夹层里,由一位信任的、借口出镇抓药的妇人带出了煤铁镇。
与此同时,沈砚秋和石头等人,也开始在矿工内部,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解苏明远教给他们的卫生知识,强调烧开水、勤洗手、保持环境清洁的重要性。他们开始组织人手,清理窝棚区的垃圾,用石灰消毒。
罢工,不再仅仅是愤怒的呐喊和消极的对抗。
它开始融入理性的诉求、科学的自救和对基本生存权利的扞卫。
尽管前路依旧艰难,尽管陆鸿声的威胁依然如乌云压顶,但一股新的、更加沉稳坚韧的力量,正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悄然滋生。
夜晚,沈砚秋抱着阿海,坐在窝棚外,看着远处陆家纺织厂那依旧在夜空中映出红光的烟囱。阿海玩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小手还紧紧攥着那枚铜铃。
苏明远整理完最后一份抄件,也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
“苏先生,”沈砚秋望着星空,忽然开口,“等这件事了了,我想跟你认字,学你那些‘科学’的道理。”
苏明远有些意外,随即欣慰地点了点头:“好。知识不该被垄断,每个人都应该有认识世界、改变命运的权利。”
沈砚秋低下头,看着怀中阿海恬静的睡颜,轻声道:“我想给她取个大名,不叫阿海了。”
“哦?叫什么?”
沈砚秋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黑暗深处依旧闪烁的零星火光,那是未熄的炉灶,也是他们心中不灭的希望。
“就叫星火。”
沈星火。
他希望这个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孩子,能像星星之火,即便微弱,也能燎原。
也希望他们今日所做的一切,这抗争的薪火,这科学的火种,这生命的火种……
能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传承下去,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