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斐然佩刀入室,走近那个瘫痪在床的老人,无视空气里难闻的气味,微笑着对老人行了个礼。那是极乐天特有的礼节,手腕贴在额头,自然垂落,微微颔首。越是简单的动作,越是考验身姿气度,跟着进来的浑亦古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对人行礼,原本高高悬起的一颗心不由得放松下来。
“老教师,别来无恙啊。”越斐然把佩刀靠在一边,病榻上的老人没有说话,浑亦古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便听越斐然嘱咐道:“去沏茶来,别光煮药。”
浑亦古点点头,放下药汤退了出去,关门挡住屋外阵阵的森寒。老人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越斐然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
不应该,不应该啊。老教师困惑地想。她怎么还没死呢?
这是回光返照吗?
可惜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活不过越斐然了,在越斐然死之前,他会先死。
越斐然坐在他床头,光洁的脸上露出一副没有掺假的笑容,“老教师,咱们多久没见了?”
越斐然回来掌控极乐天也有两三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来见这位老教师。她还记得她二十岁第一次在极乐天露面的时候,这个糟老头子是怎样的权势滔天,当教主闭关的时候,这位老教师就成了极乐天的主心骨了,不光严遵教义,还是个实打实的复国派,当初若非技不如人,他差一点点就能阻止越斐然继位了。
即便越斐然在位期间,有整整八年,极乐天废除了火摩教。但当越斐然离开天山雪域,极乐天教主之位空悬,八部族内斗不休急需人主持大局,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位老教师。
老而不死是为妖啊。越斐然当初出于种种考虑,决定留他一命,没想到一留就留到现在,彼此都很诧异对方的命长。今日相见,他怎么想的越斐然不知道,但越斐然自己的心情着实不错,毫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感。
为什么呢?
老教师的目光在越斐然的面孔上长久驻留,她当然不年轻了,但她比她二十岁的时候更坚不可摧。大罗生功的毒早就应该要了她的命,她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呢?
越斐然动手给老教师盖了盖被子,仅用左手拎了两下被沿,说不上敷衍也算不上仔细,“老教师,你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输吗?”
老教师是贵族出身,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也无非是亡国,但即便是举族迁徙至天山,他也地位最尊。他为什么总是输?这个问题是个笑话,他这辈子很少输。
但偏偏越斐然有资格说这句笑话。在她身上,老教师没有赢过。
越斐然也不在意他是否回应,从进这间屋子起,她就没觉得有必要让老教师说话。她感慨万分地道:“因为你倒霉啊。”
她笑得又灿烂了些,“你的运气,就是那么差啊。跟你比起来,上天就是在不停地选择我。当你遇到我,你就注定赢不了,在我面前,你就是个废物,你知道吗?”
老人的面色陡然僵硬,泛起一阵青白之气。
越斐然起身,拿过一旁的饮鸩。
“我二十岁刚进天山,第一次看见你主持祭仪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告诉你这句话。”
她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认罪书,摊在桌面,又拔出刀。老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墙壁的影子上,越斐然双手握刀,手起刀落,不费什么力气,一股血就从老人的腔子里喷溅出来,他的头离开了身体。
越斐然拿过认罪书,用老人的手指蘸了他自己的血,画押。
越斐然在位时严防死守,不准第二个教师出现,这老东西为了自己的大权不旁落,也迟迟没有选定继承人,倒是方便了她。今后火摩教再也别想复现。
浑亦古端着热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越斐然正拄着刀擦拭上面的血迹,整面墙壁都是红的。
当啷一声,浑亦古手中的茶盘就落在了地上,陶片崩碎,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白雾。浑亦古的手微微发抖。
“不用自责,你就算留在这儿,也拦不住我。”越斐然擦干净刀,起身,道:“安心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吧。”
她从浑亦古身边直直地走出去,浑亦古怔愣了片刻,失魂落魄道:“教主,我们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乡了?”
他没有说“复国”,但越斐然还是笑出了声,“一开始就不可能,傻子。”
浑亦古也笑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笑就蓄起热泪,“对,一开始就不可能。”
浑亦古身体里有一半的汉人血脉,他母亲年轻时与汉人结合,生下了他,那汉人男子却随后消失无踪,战火和迁徙里,母亲带着他,受尽羞辱苦楚,越斐然来到浑亦古面前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
在这种羞辱中长大,他本该对傲慢的八部族子弟满怀恨意,本该誓死效忠越斐然直到回鹘人再无复国之望的一刻。可当八部族的试探、示好都被悉数拒绝,他心中又油然升起无法抗拒的思念。
对故乡的思念吗,不,他对故乡根本没有记忆。对故乡念念不忘的,是母亲。他怀念的也只是母亲。
他不在乎复国,他只在乎母亲的家乡,存在于母亲梦境里的家乡,母亲一遍遍叹息想要回去的家乡。即便连浑亦古自己也不知道母亲怀念的究竟是那一片贫瘠的土地,还是对过去安宁生活的盼望,他都放不下这个执念了。
他对越斐然的忠心,没能抵过那份伤人至深的想象。想象中当年国破家亡,回鹘人匆匆离开夏都,母亲慌张地怀抱着他,荒芜的沙原中,一路向西跋涉。如果回鹘没有亡国,如果他不是汉人的孩子,如果他可以在夏都长大……
夏都,浑亦古的母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回鹘人的王庭,回鹘人真正扎根过的地方。汉人提起时,叫它北庭。
但在回鹘语中,它有自己的名字。
别失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