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的苦寒天气,让谈一故很不适应,但丝毫没有减损她生活的热情,正配了不少草药大锅熬煮羊汤,与一众药童随从分食。当初越斐然说要回极乐天,这位神医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得带她一起去。
谢映在蛇崖住了八年,过着真正意义上的不人不鬼的生活,闲着也是闲着,把崖底的草植一一辨认、记录,还效仿神农以身试药,罗列出十余种不曾问世的草药药性。因与毒蛇共生,它们还多少呈现出了抗蛇毒的特质,谢映别的不说,在蛇崖来去自如不在话下,有她采药,谈一故省了不少事。
锅中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冒着泡,汤中带着淡淡的草药气味,丝毫不膻。同罗裕在一旁沉默地处理草药,丝毫没有食欲,面前摆着几张看似不同但其实都做了细微改动的药方,是谈一故近日来为越斐然换药的证明。
越斐然的状态,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好,或者不如说她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哪怕是谢映从蛇崖底带上来的这些草药,也没能改变这个事实。她现在的容光焕发,不过是压榨了最后的生命力。
这毒是解不掉的,无论多少次凭借人力强行挽救,都只能在上苍赋予的限度中改变,无论是想让越斐然死的人还是不想让越斐然死的人,都只能看着那个结局悄然临近。
同罗裕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原本以为谈一故会比自己更愁眉不展,没想到她还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熬羊汤,真是没心没肺。他眉头拧起来。所以等到谈一故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汤给他分的时候,同罗裕皱着眉头把脸别开一些,以示拒绝,“你还吃得下饭?”
“你这话说的,肉体凡胎,天大的事压下来,我还能不用吃饭?不吃饭会饿死的!”
同罗裕觉得她不可理喻,刚想辩驳点什么,忽然意识到周围人多眼杂,不得不暂且闭嘴。
谈一故吨吨吨喝完那碗汤,又去给自己添了。大锅边围了十几个人,好生热闹了一会儿,把羊汤分食干净,两三个人搬着锅碗瓢盆去清洗,其他人散开去做杂活,终于清净了,谈一故才走回同罗裕身边。
同罗裕不吐不快,“你不是教主最好的朋友吗?”
“是啊,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啦。”
“那她要死了,你不着急吗?”
“她本来就是要死的。”谈一故把手一摊,“而且你也要死,我也要死,我们早晚都会死的。”
“你在避重就轻。”
“是你没弄清重点。”谈一故叹了口气,“为什么呢,为什么世界上除了我和越斐然以外,好像就再也没有看得开的人了呢?起码,我是一个都没见到。”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叫看得开吗。”同罗裕反唇相讥。都说同行相轻,谈一故刚来到极乐天的时候,同罗裕对她是有几分轻视之心的,只不过这轻视之心还暗含着一层比较。随着谈一故展现医术,一次又一次做成他没做成的事,这种轻视就成为一种微妙的防备。又忌惮,又向往,简直有几分别扭了。
谈一故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我还没来极乐天的时候,经常有男人说要照顾我一辈子,还说什么他们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一辈子就只有我一个。我当时就很不明白,你说一辈子只跟一个人在一起,难道不无聊吗?”
同罗裕露出警惕的表情,“你忽然说这种事情干什么?”
“你别紧张啊,你一个回鹘人,不受中原礼教,怎么比我这个汉人还放不开。我当时就问他们,为什么你们喜欢谁,就要跟谁一辈子在一起呢?就不能在一起一会儿,然后再去别的地方玩玩吗?他们的反应不尽相同,但核心的意思都一样,那就是人这辈子不能孤独终老,碰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下手就得趁早。噢,把自己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就是为了预防那虚无缥缈的孤独终老。你觉得我孤独吗?”
同罗裕不说话。
“我在想,要是哪一天我碰到一个男人,长相和性格都合我的胃口,他还主动说我们既不用成家也不用立业,也不必住在一起,隔三岔五想见面了就见个面,不想见面了就分道扬镳。那我没准真会考虑考虑。噢不,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其实不是男人也没关系。越斐然就是这种人,不过她性格臭得要死,还是算了。总之,我们这种人的想法就是这么一回事。”
谈一故放下手头的东西,摊了摊手,继续拿笔改方子,“人都是要死的。尽管作为朋友,我也不想越斐然太早离开,但她现在已经做完了她想做的一切,魔教三宗融合在即,马上就能问道中原,她接下来多活的每一天都算她赚的,她自己都不伤心,我伤心什么呢?为一个必然的结局痛哭流涕,不能自拔,除了妨碍我们现在的脚步,又有什么用呢?”
同罗裕觉得她说得不对,人如果要把所有感情控制得干干净净,那不是太冷血了吗?可他一时半会儿反驳不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个放不开的人,而谈一故这种特立独行才足够洒脱。万一他反驳了,岂不是既做不到洒脱又不理解洒脱,更加蠢人一等。
他在这种自我质疑中尝试着相信谈一故的话,努力说服自己也需要不少力气,谈一故改完方子,看着外头的雪山余晖,忽然听到一声充满煎熬的叹息。
“我其实本来有机会治好她。”
同罗裕满脸的复杂神色。
谈一故困惑道:“什么?”
“以前,很久以前。”同罗裕的眼睛盯着手里正在处理的药材,沉声道:“她刚刚继位教主,大罗生功的毒性还没有渗入骨髓和五脏六腑的时候,我在古籍上看到一种药,只要加以尝试和改动,有机会让她在不散功的前提下,把毒隔绝。”
同罗裕感到自己在拿一把刀子自剖,谈一故这种对生命的洒脱激起他心中搁置已久的痛苦,他和谈一故是全然不同的人。谈一故对待患者,尽力而为,不施以私心,也不被感情牵绊。他却不可以,他的医者之心杂质太多,当他在这些杂质的影响下做出了与医者之道不相符的决定,他也要这么徒劳地说服自己。可那终究是不成功的。
“我那时候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有老教主的授意又怎样,一个汉女,怎么配……”
他感到难以启齿。
“我为老教主的出关查阅古籍,好不容易有了结果,不甘心为她做嫁衣裳。”
“我把那一页古籍烧了。”
谈一故也叹了口气。她叹气,只是因为有些无奈。
就算这页古籍还在,又能怎样呢。
错过了那个时机,什么都不对了。就算它还在,也救不了越斐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