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初将易青扔进密室以后,姜阳是看过那本《洗墨江访记》的。
其中很多内容,她都已经不记得了。但其中一页,易青母亲在写到冬日江上飘雪时,用很小的字体在旁边标了一句话,却让她记忆犹新。
那句话只有五个字——
吾儿甚喜之。
想来,这句话应该不会出现在此书的正式版本中,但却永远留在了她亲自书写的原稿里。
姜阳想得出来,她是怀着怎样柔软的心思,在自己忙于编纂此书的空隙中,想到了易青。
也能想得出来,易青要有多喜欢那场风景,表现出了多少分的欣喜,才能让他的母亲对此,印象如此深刻。
姜阳想,兴许自己陪他再看一次下雪的洗墨江,就能将那时的他找回来了。
……
诚如易青母亲所说,洗墨江江水汹涌澎湃,江岸两侧,不可相视。
原先途径彩带江,正值寒冬腊月,江面冰封,只见其宽广,不见其磅礴。
如今来到洗墨江畔,又遇上汛期,先不说其宽广更甚彩带江数番不止,就光看那奔腾东去的气势,就足够惊心动魄了。
远道而来的三人自南边过来,才刚望见那条银带般的江面,就听见了江水翻涌时的轰然巨响。
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下马,一路走过去,眼见传闻中的洗墨江一点点靠近,心中震动,无可复加。
只是江边水流湍急,不便近前。几人只能在不远处驻足,放眼望去。
江风腥咸,裹着寒意扑面而来,冲进鼻腔中,又冷又涩。姜阳默默看了好久,才开口道:“难怪你们说,这江中有神仙,要年年供奉……如此景象,确实令人敬畏。”
易青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姜阳被风吹乱的发丝上,良久,点了点头:“嗯……自打离开燕地,我也再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江水了。”
“你以前,也来过这里么?”
“……来过三次。三次都是随我母亲一起。春日一次,秋日一次,冬日一次。”
姜阳也转头看他:“那好可惜,若此时是夏日,便可以凑齐四季,得个圆满了。”
“已经很圆满了,”易青拨开她脸上的碎发,神色认真,“和母亲一起来过,又和你一起来过……很圆满。”
“……”
不知怎么,他说这话时,明明没有表现出分毫难过。可姜阳看向他眼睛的时候,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浓重悲戚。
她默默攥紧手中的缰绳,转头望向被江上雾气模糊的天空,故作轻松道:“圆不圆满都无妨,今后还有无数的夏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圆满起来的。”
即便不看,姜阳也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一会儿以后,身侧之人才应道:“……是,都会圆满的。”
……
因洗墨江附近频频出现水患,因此,最近的村落,也在数十里之外。
易青提前派人安排了住处。几人去时,天色已经昏黄,那家主人刚刚做好饭菜,正在院子门口等他们。
当初刚穿过那片山林,到达薄州时,姜阳还想,这边的屋舍建筑,与玉京并无太大差异。
如今到了燕地深处,她才发现不是的。
越往北走,燕地的风格越强烈,百姓的着装和风俗,也越是昭然。
姜阳觉得新奇,顾着看周围的屋舍,没有注意到正等着他们的那家主人。等那女主人开口招呼时,她才回过神来。
“……三位便是小六所说的贵客吧?贵客一路辛苦,快些进屋歇息,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
暮色四合,视线不太好,姜阳还没看清那女主人的长相,便先对她的声音产生了几分好奇。
只因这个声音……实在熟悉。
在脑中搜寻了一圈,也没找到这个声音出自于谁,直到走到灯光下,看清面前的人时,姜阳才想到了那个名字——
“……冯姝?”
“……”
很显然,对方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姜阳。她愣怔一瞬,双眼不可思议地睁大:“……郡主?”
沈佑出声提醒:“是姜娘子。”
“不不不,”冯姝骤地想到什么,赶紧捂嘴,“是陛……”
“嘘,”姜阳打断她的话,推她进门,“不要声张……进去说。”
“……好。”
几人回屋,在桌边坐下。站在冯姝一旁的男子显然还不清楚状况,小声问冯姝:“……你刚刚叫她什么?”
冯姝没有回答,看姜阳坐好后,俯身就拜:“草民冯姝,拜见陛下。”
那男子看看姜阳,又看看易青,最后看看冯姝,虽不明所以,但也跪下,给姜阳磕了个头:“拜……拜见贵人。”
“什么贵人……这位是当今天子!”
“……啊?”
看冯姝一脸紧张,不像胡说,男子心中一颤,赶紧改口:“草民孙三,拜见陛下。”
姜阳已经从初见冯姝的惊讶中恢复了过来,闻言抬了抬手,从容道:“请起吧。”
二人起来,立于一旁,也不敢出声。
和在上清苑时相比,冯姝胖了些,黑了些,身上的衣着朴素但干净,看起来,似乎过得还算不错。
浅浅思索了一下,姜阳问她:“你不是回乡看望生病的母亲了么?为何会在此处?”
“……”
冯姝沉默一瞬,看了眼身旁的男子,小心道:“当初我离开玉京后,确实回乡看望了母亲。只是,待母亲病好,我再回到玉京,才得知公主府和上清苑都出事了……当时官兵正在追捕上清苑的女官,我实在害怕,于是连夜出了城……”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能再次回乡。结果在回乡途中,我遇到了叛军,幸得有人相救,躲过一劫。谁曾想,救我那人竟是人牙子……我被他拐卖至燕地,好在被孙大哥收留,才逃过一劫。”
看了眼冯姝身旁低着头不敢说话的男子,姜阳想了想,问道:“那你们这是……成婚了?”
冯姝抠着手指点头:“是……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是儿子。”
“这桩婚事,你父母知道么?”
“我给他们写了信,但没有收到回信……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情。”
“……”
姜阳心下郁闷,转头与易青对视一眼,才继续问道:“那你儿子呢?”
“儿子……”
冯姝怔忡片刻,摇了摇头:“他已经失踪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