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冯姝离府时,李竹笙曾与姜阳说,她是临阵脱逃。
可按冯姝的话来看,似乎并不是。
人情本就淡泊如水,姜阳也懒得分辨谁真谁假,索性听信了冯姝的话。
出于对过往下属的关照,姜阳还顺带答应,等回去后,会派人帮她找儿子。
但听冯姝说,她儿子两个月前就失踪了,如今怕是……凶多吉少。
而自从接受了姜阳是天子的事实后,她丈夫一改第一日的怯懦,对姜阳极其殷勤,恨不能挤开沈佑,亲自服侍姜阳。
还是易青看不下去,在他意图给姜阳捏肩的时候,掰断他一根小指,才让他消停了些。
冯姝自知理亏,当然不会说什么。
至于姜阳,经此一事,她也没了留下来的心思,随意应付了冯姝几句,就留下两包银子,离开了村子。
那两包银子,其中一包,姜阳当着孙三的面递给了冯姝;另一包,则藏在了自己睡过的枕头下。
主仆一场,做到如此地步,她也算仁至义尽。
离开村子后,易青向她道歉:“我也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她……是我疏忽了。”
姜阳一脸平静:“没怪你……只是有些唏嘘。她在上清苑时,我从未想过,她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自己或许也没有想到……不过无妨,那孙三虽势利了些,却也不算坏人,不必担心。”
“我知道,”姜阳叹气,“冯姝和我一样,是不会委屈自己的。若她过得不好,定会设法离开。就是可惜……我以为她会嫁个知书达理的贵公子,琴瑟和鸣,却没想到,是在这荒僻山林中……”
察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姜阳顿了顿,解释道:“我并非看不起孙三。可冯姝是上清苑唯一出身寒门的女官……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走进玉京,如今却沦落至此,多少屈才了。”
易青倒是很想得开:“……人各有命,她认为值得就好。”
“……”
人各有命并不能安抚姜阳对冯姝的同情,但姜阳知道,至少现在,冯姝确实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值得的。
这么一想,心里的难受稍微缓解了些。
……
离开冯姝所在的村子后,姜阳一行三人顺着洗墨江一路西行,去到了另一个村子。
——桃源村。
他们在桃源村的住处属于一位老妇人,话很多,姜阳等人住下的第一日晚上,她就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都死在了战争中。
说这话时,她并没有很悲伤,反而给姜阳看她拿到的抚恤银两:“……整整五十两……我活了五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姜阳看了看银两上面的官印,好心提醒她:“钱财不可外露,若被有心之人觊觎,容易惹火上身。”
老妇人丝毫不怕:“这可是我男人和孩子拿命换来的钱,这钱他们抢去,怕也用不安心。”
“……”
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哪会在乎钱花得安不安心呢?
姜阳哭笑不得,又知道老人们的习惯很难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改掉,只能顺着她的话应和:“是……倒也有理。”
正值秋日,村子里农活繁重,姜阳几人住了几日,看腻了风景,索性随老妇人一起下地,收割起庄稼来。
地里的庄稼长得都大差不差,姜阳也记不住它们的名字。但她很会照猫画虎,老妇人只教了一遍,她就能熟练地拎着锄头干活了。
只是连着三日下来,人累得头晕眼花,每天早上起床时,腰酸背痛,腿肚子直打颤。
沈佑不解:“陛下若是体恤她,给她一笔钱就是,何必如此折腾自己?”
姜阳按着腰看她:“不是因为体恤她,是因为我想做。”
“……为何?”
“因为好奇……好奇百姓的辛劳,是怎样一种辛劳,也好奇我从未接触过的人生,是怎样一种体验。”
看得出来,沈佑依旧不理解。但她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递给姜阳一个小瓷瓶:“以前我练功练到浑身酸痛,站不起来时,就会用此药缓解……直接外敷即可。”
姜阳收下:“那便多谢了。”
易青在旁边看她俩一来一去的,默默起身,绑好裤腿后出了门。
……等姜阳和沈佑带着老妇人到地里时,发现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过半了。
看了眼独自蹲在田埂上歇息的易青,姜阳又好笑又无奈,上前在他身边蹲下:“……倒也不必做到这份上,我没事的。”
“无妨,”易青回头看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做这种不需要费心力的事,能使我心中平静,不必去回想那些……”
他打住话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问姜阳:“若能再选一次,你还会选择如今的人生么?”
“……”
姜阳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到发懵,呆滞片刻后,摇头:“不会……若能再来一次,回到及笄宴的那一日,我就会带着母亲离开……”
说着,她又觉得不太可能,叹了口气:“但我知道,那时候我要带母亲走,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等到她同意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带不走她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没走到穷途末路不肯回头,而走到穷途末路时,往往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易青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她:“我明白……我也在想,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早些做决断,要么如前世一般孤注一掷,尽快动手;要么放弃复仇,早日讲和,还百姓安宁……也不必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
死亡的话题到底沉重,他止住声音,缓和了一会,才继续道:“……但如你所说,若我没有经历过失败,便不会想另辟蹊径,没有经历过接二连三的失去,便不会想着和解。有些事能凭经验与学识判断后果,从而知道是否可行。可有些事不一样……”
“……”
二人一并沉默了片刻,易青低下头,看向脚边的石块:“或许不只是事情的问题……是因为我自己。我没有办法光凭经验与学识处理事情,很多时候,感情和直觉,也会自顾自地介入我思考的过程,介入我精心安排的计划。”
姜阳有所动容,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阿阳,”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垂眸叹息,“受感情驱使之人,也会受感情所累……我以前从不明白,为何复仇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可我现在明白了。”
……
其实,姜阳也明白。
早在师慎死的时候,她就发现,无情无义之人不会为了他人而走上复仇之路,而会走上复仇之路的人,也一定会被各种仇恨之外的情感裹挟束缚。
无论过程如何,最终,他们都只能带着进退维谷的痛苦,走向自我毁灭。
——有些人毁灭的是生命,有些人毁灭的是灵魂。
他们或许会在复仇路上磨灭情感,变成只会杀人的无情工具;
或许会坚定心性,忍着内心的煎熬完成复仇,而后发现大仇得报,心中并不快意,反要承受余生永无止境的自责与愧疚;
又或许,会因无法坚持而放弃复仇,也放弃自己。
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在过往的仇恨与眼下的情感之间寻到平衡的支点,达成心愿。
……最后这种人,姜阳是,但易青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