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说完,孔进宗身后一个下属便上前,凑到他耳边,道:“大人,属下昨日在陈家染坊,陈家染坊的东家也说过这样的话。”
孔进宗脸色缓和了些,但并未一口答应谢云昭的提议。
“不进去检查,我怎么知道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人窝藏了逃犯?”他盯着谢云昭的眼睛,目光晦涩,态度坚决,“小娘子,不是本官为难你,那群人穷凶极恶,杀了许多人,若是因为本官的疏忽,让他们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谢云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色不变,面色依然恭敬,道:“我们自是知道大人身兼重任,马虎不得,既然如此,那不如我将染坊里所有人都叫来前院,再让大人检查出来没问题的伙计带大人您的人去后院查看?”
“只是还请大人叮嘱他们一声,查看时手下留情,别的倒没什么,万一碰到什么不能碰的,伤到大人的人,我罪过可就大了。”
反正她又没藏人,自然不怕他们搜,就怕他们不是来搜人的,而是来抢劫的,胡乱打砸一通,她这些天生意就白做了。
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孔进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看清她的意图。
谢云昭坦坦荡荡地回视,作为一个商人,担心这些不是很正常?
“本官可以答应你。”
半晌,孔进宗终于开了口,上下扫视她一眼,微微笑道:“但小娘子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没再用“本官”自称。
谢云昭颔首:“大人请说。”
“明晚本官在县衙设宴,本官希望能在席间看到小娘子你。”
苏掌柜和绿夏闻言色变,绿夏下意识贴近谢云昭。
这不要脸的老色胚!苏掌柜再忍不住上前一步,然而还没张嘴说话,便听谢云昭开了口:“好。”
“娘子!”
“东家!”
绿夏和苏掌柜同时开口喊道。
谢云昭朝二人安抚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孔进宗,笑道:“能得孔大人相邀,是我的荣幸。”
孔进宗看也不看神色焦急的绿夏和苏掌柜,只盯着谢云昭看:“还是小娘子识大体,还未请教娘子贵姓。”
“我姓秦。”
秦?
孔进宗愣了下,眉头皱起,撑着头的手放下。
“你和秦书什么关系?”他直接问道。
“秦书?”谢云昭故作惊讶,状似思索了一瞬才道:“大人是说秦公子?大人问秦公子做什么?”
孔进宗眼睛里闪过杀意,语气不复先前友好,面色有瞬间的狰狞,随即面无表情道:“你只说你们是什么关系,问这么多做什么?”
两个都姓秦,难不成这姓秦的二世祖还有妹妹?
不论是不是妹妹,都证明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哈,那可就太有意思了,姓秦的杀了他的人,那他也杀姓秦的的人,先奸后杀好了,再将尸体送到秦家门口。
那场面一定很好看。
“他是我债主。”谢云昭道。
正想入非非的孔进宗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谢云昭眨了眨眼,重复道:“秦公子是我债主。”
她说着指了指头顶:“开这家店的本金便是在他那里借的,秦公子不是做放贷生意的吗?”
“不过我和秦公子都姓秦,或许是祖上有血缘之亲。”
她颇为骄傲的样子,一副穷亲戚发现自己和高门大户有亲可攀的市侩模样。
孔进宗扯了扯嘴角,世上同姓之人千千万,难不成每一个祖上都有血缘之亲?就算有,那已经是多少代的亲了,五服怕是都出了一茬又一茬了。
也是他想多了,真要是亲戚,秦家会放任一个孤女不管不顾,任其流落在外?
谁家也不会允许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出门抛头露面借钱做生意。
秦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会做这种落人话柄的事。
况且这小妮子长得根本和秦家人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孔进宗想到此愣了下,暗暗打量谢云昭的脸,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着这小妮子长得跟……有些像呢?
他摇摇头,暗道一声晦气,怎么想起那短命鬼了。
无论这小妮子与秦家有没有亲戚关系,他都不会放过她,不过若是能将他伺候高兴了,倒是可以考虑留她一命。
孔进宗邪气地笑了笑。
“就按秦小娘子说的办。”他慢慢道。
染坊里的所有人都被叫出来,在大堂里排成几排,任由孔进宗的人检查。
苏掌柜和几个伙计则带着孔进宗的下属们到后院进行检查,因为孔进宗嘱咐过他们,也因为担心自己碰到毒物,一群人还算收敛,没有乱翻乱砸。
半个多时辰过去,染坊被检查了个遍,连茅房都没放过。
“报告大人,没有发现。”
“报告大人,属下这边没有发现。”
“报告大人……”
去到后院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带来了山河坊一切正常的消息。
孔进宗闭目养神的眼睛睁开,从圈椅上起身,拍了拍衣摆。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告辞了,明晚的宴席,秦小娘子别忘了。”
他已然忘了自己亲自来这家店铺的目的。
谢云昭微笑道:“自然。”
随即态度恭敬地将一群瘟神送走。
孔进宗一群人一走,苏掌柜和绿夏等人就围上来。
“娘子,他必定不怀好意,您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绿夏着急道。
苏掌柜也开口劝:“东家,这分明是鸿门宴啊,您只身前去,怕是凶多吉少。”
谢云昭一笑:“谁说我要只身前去?”
苏掌柜同绿夏同时一愣。
“他只说希望在席间看到我,可没说让我一个人前去赴宴。”
两人想了想,好像确实没说,可这根本不是一个人不一个人的问题,就算带着一群打手去,只要对方想,照样能将人都拦在门外。
谢云昭摇摇头:“我怎么会带着打手去?要带当然带他不能拒之门外的人。”
不能拒之门外的人?
苏掌柜和绿夏对视一眼,绿夏忍不住问道:“娘子说的是谁?”
谢云昭并未回答,看向门外人来人往的大街,微微一笑:“明晚应该很热闹。”
苏掌柜和绿夏忐忑的心情直到第二日都未曾缓解,在谢云昭准备出发时达到顶峰。
“娘子,真的不用奴婢跟着您吗?”绿夏一面给谢云昭梳头,一面担心问。
谢云昭透过镜子看到绿夏愁眉苦脸,忍不住笑了,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胳膊:“不用担心我,今晚他做不了什么,相信我,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去了我还要分神照顾你。”
绿夏只得依依不舍送她出门。
谢云昭照旧穿得很素净,只是将粗布白袍换成了粗布蓝裙,头发也只插了两根细细的银簪,用蓝色发带半挽着。
这粗布衣裳穿了大半年,她已经完全适应下来,不会再因为布料粗糙划伤皮肤。
除了贴身的内衣裤,她并不讲究穿戴。
黄马依照谢云昭的吩咐稳稳地将马车赶到西城门外。
谢云昭下了马车,朝守在路边的关五走去。
“秦小娘子。”看到谢云昭走过来,关五忙行礼。
谢云昭问他:“人还没到吗?”
关五远远朝西边看了眼:“长云去看了,应该快了。”
长云便是一开始同关五一起去顾家找宋竹收债的那个瘦高男人,他与关五不同,乃是秦府的护卫,承担着保护秦书的任务,算是秦书的亲信,平常都在暗处,或者被秦书派出去做事,谢云昭很少见到他。
秦书带走了宋莲,便将长云留给了她。
两人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关五看着远处忽然眼睛一亮。
“来了。”他说道。
谢云昭看见一匹马由远及近向这边疾驰而来,在他们面前勒马停下。
马上正是长云。
长云翻身下来,看见谢云昭也没有意外,道:“人马上来了。”
谢云昭颔首:“辛苦了。”
三人在路边稍候,远处大路拐弯处出现一队人马。
打头的是并排的两人两马,接着是一辆马车,后面还浩浩荡荡的跟着一骑人马,护着中间那一辆马车。
那马车很是华贵,那些骑着马的人穿得虽然不算精致,但干净整洁,清一色的短打,目光如炬,气势如虹。
一群看着就不凡的队伍出现在大路上,很是引人注目,门口守城的士兵自然也瞧见了,暗暗站直了身子,严阵以待。
正思索着这群人走到面前,他该怎么问话才显得不卑不亢又不得罪人时,就见路上忽然出现两个高大男人将队伍拦了下来。
马上的人在两人靠近时便抽出了刀。
士兵心里一紧,忍不住上前一步。
关五看着面前露出杀意的侍卫,肌肉下意识绷紧。
长云作为秦府的护卫,不论是跟在秦书身边还是更早以前跟在秦大将军身边,见过的非富即贵的人不知凡几,对这些人并无局促和惧怕。
“请问诸位可是朝廷钦差?”他恭敬施礼道。
两个侍卫并未放松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侍卫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
长云答道:“小人是长灵县知县段大人派来的,大人听闻钦差到了长灵,特地让小人前来迎接大人前去县衙赴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侍卫对视一眼,没说话,问话那人下了马,走到后面马车前,站在窗边低声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
窗帘被掀开半边,露出车内人雪白的侧脸。
谢云昭在不远处微微眯了眯眼,略有些惊讶,只一眼,她便认出来这个太监。
十几年过去,这太监的面容并没有多少变化,依然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当年他为她奉茶时,看着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如今看着却是沉稳多了。
只是,为何来的不是太后的人,而是皇帝跟前的太监?
还有这阵仗,看着不像是来穿口谕,更像是来传旨的。
谢云昭一时拧眉,莫非她猜测错了?
或许,那副插屏并未达到令太后看重的地步?
还是说,与之相反?
不过无论这群人来长灵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人来了就好。
也不知道车内之人说了什么,那侍卫走到马车前掀开了车帘。
“我们公公有话问你。”他对长云说道。
长云抬头看了眼车内,只看到衣摆上精致的绣花,他拍了关五一下,两人朝马车里的人行礼:“见过钦差大人。”
车里的人似乎被“钦差大人”这四个字逗得笑了一下,露出莹白的牙。
“你们说段大人特地遣你们过来迎接我?”他问道,声音柔而不细,圆而不尖。
长云恭敬道:“是。”
“那为何他自己不来?”
长云似乎语塞,欲言又止。
车里的人并未催促,只静静等着长云回话。
犹豫了片刻,长云才开口:“还望钦差大人赎罪,我们大人本也是想亲自前来迎接大人的,只是……只是……”
他吞吞吐吐道:“只是夔州路捉杀使孔大人也在县衙,说……说有公事找大人商议,大人抽不开身,便派了我们前来迎接。”
商议公事显然不值得下人回话时吞吞吐吐。
车里的人“哦”了一声,却并未在此事上多问,只问道:“段大人是如何知晓我们会在今日到长灵?”
关五汗都快下来了,长云却不慌不忙,道:“襄州知州与我们大人是同乡,给我们大人传过信,不瞒大人说,我们前两日也在此地等候过多时,还以为今日等不到了呢。”
车里的人微微点头,他们确实曾在襄州停歇过,也见过襄州知州。
“那你们带路吧。”
长云恭敬应“是”,关五暗暗擦汗,两人转身上马。
队伍很快走到城门口,长云下马对士兵说了几句话,很快回来,尴尬道:“还请大人出示一下文书。”
事情虽然尴尬,但也正常,更能说明此地知县认真负责,治安严谨,如今匪患肆虐,若真问都不问就放行,那他们才要担心自己的安全了,因此车中的人并未发怒,十分顺从地递上了文书。
士兵打开文书,面色一凛,赶紧将文书合上送还回去,回身道:“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