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云昭过的第一个没有亲人在旁的年。
以往过年,家里的家宴她都会参与准备,从她八岁开始,每年过年的年夜饭,她都会亲手做三道菜,年年不重样。
还立下约定,给他们做满九十九道不重样的菜,做到她四十岁。
这菜也才做了七年,二十一道菜,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他们就再也吃不到了。
今年谢云景不在,而谢云昭在青阳村过年,她并未再做新的菜,只在从前做给家里人的二十一道菜中选了十道,凑了个十全十美。
他们也正好十个人。
“过年嘛,就不要讲究这些主仆礼节了,坐在一起吃岂不热闹?”谢云昭对打算就在厨房吃的杜妈妈劝道。
她又看向死活不肯上桌与他们同桌的绿夏和流霜:“既然你们要守主仆之礼,那我作为你们的主人,要求你们在桌上吃,不知道你们听是不听?”
绿夏和流霜对视一眼,神情有些犹豫。
她们在以前的主家,甚至在牙行,所接受到的教导,便是为奴的本分,与主家平起平坐是万万不能的。
然而自从到顾家开始,她们就发现这里的规矩和她们以前学的完全不一样。
宋家娘子和几个小主子们对她们时常客客气气的便罢,毕竟他们从前不曾有过似她们这般的下人,或许不懂这其中的规矩,只把她们当成普通人对待,这能理解。
然而娘子不同,她们到顾家的第一日,就知道顾家做主的是谁。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虽然穿着打扮同顾家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贵气却骗不了人,宋娘子和顾家几个小主子第一次见她们或者吩咐她们做事时的客气和拘谨,在面对她们行礼时甚至还不伦不类地回礼,让她们轻易判断出她们以前肯定从来没有用过下人。
然而娘子面对她们却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神情坦然自若,下达指令简单清晰,分工明确,很有主人的气势,一看以前便是呼奴唤婢的人,并且很大可能仆从成群。
但她使唤她们做事时的态度又和她们以前的主家不同。
她们是做奴婢的人,最需要且最擅长的技能便是察言观色,主家对她们是喜欢还是厌恶,是满意还是失望,是尊重还是轻视,她们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几乎没有一个主家会对一个奴仆表示尊重,下人在主人眼里,说难听点,同一个物件儿也没什么区别,是可以随意送人的存在。
可在娘子身上,她们竟然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正视,被尊重,虽然她使唤她们时也从来不会客气,可却不是高高在上的语气和态度,她们感受到的不是压迫,而是被需要。
那一句句“做得不错”“辛苦了”“你很厉害”“你做得很好”“谢谢”,让她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是有价值的人。
正是如此,她们更加珍惜自己这得来不易的主家,时时刻刻谨记主仆之分,害怕自己哪里逾矩了,被转手发卖。
谢云昭不知她们心里的担忧和恐惧,看着两人犹犹豫豫,她皱了皱眉:“难不成我做了饭菜还不够,还要我恭恭敬敬请你们不成?”
谢云昭几乎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因此杀伤力格外强。
绿夏和流霜一看她皱眉,似乎对她们不满的样子,心下一惊,顿时在桌前坐下,异口同声:“奴婢听娘子的。”
杜妈妈见此哪敢再犟,只得乖乖坐好。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年夜饭。
因为谢云昭今年种的辣椒收获很好,吃不完的辣椒被全部采摘下来,晒干做成了方便保存的干辣椒,还留了一大包种子。
今日的年夜饭就有好几道辣菜。
经过几个月的锻炼,饭桌上的人除了绿夏之外,对于辣椒都已经从一开始的吃不惯,到现在无辣不欢。
连顾元祺都能就着辣椒吃一大碗饭。
绿夏是江南人,小时候家里穷,被家里卖掉,几经辗转来到夔州。
除了绿夏和谢云昭之外,这里所有人都是川蜀人。
但谢云昭虽然今生出生在西北,但她前世却是川蜀人。
尽管这个世界没在她前世的历史世界中出现过,两个世界没什么联系,但却是同一片土地,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一样的,只是地方称谓不同。
这大概就是川蜀人的基因觉醒,谢云昭有些好笑地想。
因着女眷多,所以酒水准备的果酒更多,除了从城里带回来的梅子酒,还有谢云昭秋天酿的石榴酒。
不过谢云昭酿的石榴酒要比梅子酒烈一些,怕几人喝醉,所以只准备了一壶。
三个小家伙喝茶。
谢云昭宋莲以及宋竹三人喝的则是酒坊买的三日醉。
据酒坊的伙计介绍说,这三日醉是酒坊最烈的酒,能让人一醉三日,故名三日醉。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不过通过这个名字,也足以看出其威力。
在宋竹的牵头下,各人互相敬酒,说着些吉祥话,吃吃喝喝,院子里欢声笑语不断。
门前的红灯笼发出暖融融的光,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晃得门上神荼、郁垒二神忽明忽暗。
家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几杯酒下了肚,众人也都渐渐放开。
作为家里的主心骨,谢云昭被敬酒敬得最多,宴席活跃分子宋竹也喝得不少,醉趴在桌子上,连宋莲也免不了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只谢云昭淡定地倒完壶中最后一杯三日醉,仰头饮尽,看着方才还扬言要和她拼酒的二人发出一声“啧”的感叹。
“菜。”她总结道:“没一个能打的。”
宋兰酒量不好,喝的虽然是果酒,也有些头晕,她看着谢云昭有些惊讶道:“小嫣你小小年纪,酒量怎么这么好?”
大约是因为她前世家里是个开酒厂的,她爸爸酒量很好,遗传给她,从小便很能喝,后来喝得多了,练出了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个优势也很神奇地遗留在她的灵魂里,被她带到了今生来。
谢云昭微微一笑,道:“天生的。”
宋兰羡慕道:“真好。”
“喝酒伤身,酒量好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姨母不用羡慕。”谢云昭道。
就像能干活的人一定会有干不完的活一样,会喝酒就会有喝不完的酒。
一如她前世。
前世的事距离她已经有些遥远了,却也会时不时地想起,但相比起来,今生的事更让她记忆深刻。
让她在除夕这个日子,思念起亲人来。
谢云昭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清新的空气携带着冷意涌进屋内,让她因为喝酒而导致的燥热降了些许,屋内的酒气从窗户散出去,让她的呼吸顺畅了不少。
今夜是个晴朗的夜,万里无云,繁星漫天。
谢云昭看着一闪一闪的星,神思渐渐放空。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宋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屋里的桌子已经收拾了,杜妈妈和绿夏流霜三人将碗碟筷子撤下去,顾婉和顾元瑾在拿着抹布擦桌子。
“小嫣累了吧,天色不早了,去屋里歇息吧。”宋兰道。
谢云昭摇摇头:“过年嘛,不是要守岁吗?不睡了。”
顾元祺蹦蹦跳跳,精神无比,兴奋道:“我也要守岁,阿娘,我要玩爆竹放烟花!”
宋兰原想斥他调皮,却见谢云昭摸摸他的头,拉着他的手:“走,我们去玩爆竹放烟花。”
两人兴致正浓,大过年的,正该热闹一番,宋兰便也不再开口阻拦,由着顾元祺去。
院中燃着篝火,烧着竹子,时不时响起爆裂声。
顾元祺在谢云昭看顾下点燃爆竹,噼啪声响。
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
“新年了。”谢云昭道。
宋莲不知何时站到她身旁,也跟着感叹:“是啊,新年了。”
“小郡主。”她低声喊道,转头看着谢云昭一笑:“新年如意。”
谢云昭也跟着笑。
“新年如意。”
话音落下,一束烟花嗖地直冲上天,在空中炸开。
烟花价贵,且转瞬即逝,并不实用,青阳村几乎不曾看到过烟花。
“这谁家放烟花啊?”
“顾家呗,还能是谁家?”
“啧啧,真有钱。”
“听说皇帝派了太监传圣旨嘉奖她呢。”
“上次长灵县被围,听说是个小娘子杀了那叛乱的人,是不是也是她?”
“诶,说起这个我想起一件事来,朱大家的说,那秦小娘子不接受咱们村里的人去她染坊做事,你说我们这乡里乡亲的,虽然我们跟她不熟悉,可顾三媳妇可是咱们一个村的吧?她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听说她染坊的工匠一日工钱都两百来文钱,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落不着咱们头上?”
“嘿,这算什么好事?她一个女儿家,最后总要嫁人的,铺子肯定得带着嫁进夫家吧,这才是好事。”
“嘶,是啊,她应该已经及笄了吧,不知道定了人家没有?”
“你之前不是还嫌弃她名声不好吗?如今怎么又改了主意?”
“今时不同往日嘛。”
伴随着鞭炮声爆竹声,无数心思在暗夜里悄然浮动。
谢云昭一直撑到天亮,终于扛不住躺下。
再醒来,已经是落日西沉。
宋莲推门进来,将一碗汤递给她:“头还痛吗?”
到底是喝了酒,且喝得还不少,谢云昭虽然没醉倒,但并未避免头痛。
“有点儿,不过比上午好多了。”她接过醒酒汤,道了声谢,慢慢啜饮。
“他们呢?”她问道。
外面似乎很是安静,连顾元祺的吵闹声都没有,像是都不在家的样子。
宋莲扯了扯嘴角:“被烦得不行了,跑出去拜年躲人了。”
谢云昭挑了挑眉,以眼神表达疑惑。
宋莲解释道:“前日还有昨日你一直在厨房忙,都不知道那些人跑来干嘛的,我们也没告诉你让你烦心。”
“打探我?”见宋莲的表情,谢云昭一秒猜出。
宋莲“哼”了声:“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之前因为流言不待见你,现在倒是都贴上来了。”
她说着忍不住气:“还想把自家那歪瓜裂枣的儿子说给你,多大脸?”
谢云昭对此没什么感受,她对不在意的人一向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倒是被宋莲的表情逗笑。
“理他们干嘛?”她笑道。
宋莲啧啧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兰娘的为人,别人给她个笑脸,她就不好意思下人家面子,应付不来,只能躲出去。”
“竹子也是个耳根子软的,要不然当初也不至于被人哄着跑去赌坊,他怕自己应了什么不该应的话,到时候下不来台,所以也跟着躲出去了。”
谢云昭失笑出声,正要说话,就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宋莲下意识皱眉,腾地起身:“没完没了了!”
随即气势汹汹地转身出去。
谢云昭也起身下床,自去洗漱。
正洗着脸,就见宋莲进屋。
“刘二郎他们来了,说是来感谢你的。”宋莲道。
谢云昭拿着干抹布擦脸,疑惑道:“感谢我?”
感谢她做什么?
谢云昭回忆了一下,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让他们感谢的事。
她都快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来到堂屋,见老刘头和刘二郎以及刘二媳妇坐在里面。
堂屋中央放着火盆,三人正伸着手烤火。
一旁的桌上放着瓜子糖果还有红枣,想来是宋莲拿出来招待他们的。
但他们并没有去伸手拿。
见她进来,三人连忙起了身。
“秦小娘子。”
谢云昭在桌前坐下,同三人互相说了几句拜年的吉祥话,这才问道:“我听七娘说,三位是来道谢的,不知这谢从何来?”
老刘头呵呵笑:“秦小娘子仁善,不记得这些小事,但我老刘头却不敢忘。”
“秦小娘子可还记得找我做过团扇框?”
谢云昭点点头,老刘头是个很厉害的篾匠,做的扇框又结实又好看,能弯出很多不常见的形状,当时染坊开业,送的扇子还被好些小娘子问过能不能单卖,她记忆很深刻。
不过这与感谢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