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娘子当时让我们在扇柄上刻了我们匠工的名字,这几个月来,好多人找我们做蔑工活儿。”老刘头笑意盈盈,脸上满是喜气:“托秦小娘子的福,让我们今年过了个好年。”
他说着拿起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纸包:“这是我们一点心意,还请秦小娘子收下。”
谢云昭没想到是这件事,一愣过后忍不住笑道:“你们太客气了,我出钱请你们做扇框,钱货两讫罢了,是你们手艺好,才会有人愿意为你们的手艺付钱,该感谢的人是你们自己才对,与我有什么相干?哪里值得你们特意来谢?”
刘二郎开口道:“秦小娘子,话不是这么说的,若不是你,除了咱们村里的人,外人怎么会知道我们会做蔑工活儿?”
刘二媳妇也忙开口:“是啊是啊,秦小娘子,照你这么说,那以前怎么没那么多人找二郎和爹做活儿?这都是沾了你的光。”
“就是些点心果脯之类的,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也算是我们送秦小娘子的年礼,秦小娘子不收,可是嫌弃礼物粗陋?”
谢云昭摇摇头:“民以食为天,点心果脯就是顶顶好的吃食了,寻常人家想吃都还不一定舍得吃呢,这都不精贵,那还有什么精贵?”
她伸手将纸包拿过来。
再谢来谢去推来推去就有些矫情了,谢云昭没再和他们争辩,欣然接受了他们的感谢。
有时候接受别人的谢意,或许更能让对方心安。
三人又聊了几句,谢云昭趁机向他们打听了村里一些人家的情况,主要围绕种地而展开,尤其是开荒。
她如闲聊一般,不动声色地引导,时不时发出几声感叹,表情颇为丰富,让人不自觉地想说更多,没过多会儿就将情况套了个七七八八。
眼看天就快黑了,刘二郎同刘二媳妇还颇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在老刘头的告辞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云昭刚把三人送出门,就见宋兰一行人出现在道路尽头。
顾婉提着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兔子灯,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
顾元祺被宋竹抱着,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远处天边亮起几粒星辰,晶莹点点,像是谁撒在天幕上的珍珠。
“阿嫣姐姐!看我的小兔子灯笼!”
谢云昭嘴角露出笑意。
大年初一的晚饭吃的是饺子,大家一起包的。
谢云昭一整天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了整整三十个饺子,撑得肚皮滚圆。
怕吃多了积食,便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一面欣赏夜景。
冬日的夜冰寒,不过走着走着,脚底走热了便不觉得冷了。
顾婉很爱吃饺子,也吃了不少,陪着她散步。
“你冷不冷,要不进去加件衣服吧,或者别待在外面了,进去烤火吧,实在不行晚一点睡。”谢云昭说道,看着顾婉将双手放到嘴巴前哈气。
顾婉用哈完气的手搓了搓耳朵,摇摇头,并不想进屋。
谢云昭摸了下她身上的衣服,还算厚实,是很保暖的棉衣,便也不再劝。
“阿嫣姐姐,我其实是不是不该待在这里?”顾婉忽然开口。
谢云昭惊讶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回来不是还好好的吗?看起来很开心的,怎么突然就情绪低落了?
顾婉将双手抄进袖子里,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提着脚前的石子,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是阿娘的女儿是不是?”
谢云昭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
“谁告诉你的?”她问道。
“没有谁,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顾婉今日梳的双丫髻,用桃红色的发带绑着,垂在两边,像两只兔子耳朵。
此刻她垂着头,像是耳朵也垂下来,无端让人怜爱。
谢云昭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问:“怎么猜出来的?为什么会猜这个?”
顾婉沉默着在石榴树下停住脚步,半晌,叹了口气:“好多人说我和陈家姨母长得像,我和阿娘却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而陈家姨母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她对我兄长和阿祺都没有那么好,阿娘看起来也很乐意我多跟陈家姨母相处,除了我是陈家姨母的孩子,我想不出别的缘由。”
谢云昭双手环胸靠在石榴树干上,垂眼看着顾婉的头顶,沉默着没说话。
顾婉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她会察觉到这些异常,谢云昭一点也不意外。
可也真是因为她心思细腻,难免会想得多,很容易钻进死胡同里。
谢云昭低声问她:“多一个人关心你爱护你,对你好,你不开心吗?”
顾婉点头:“开心,可我总觉得很对不起阿娘和陈家姨母。”
谢云昭听着她这声“陈家姨母”,便知道这孩子还是没有完全接纳陈娘子是她亲生母亲的事实。
“她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抛下我的,但阿娘养育我十年。”顾婉说道,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阿姐,换成你,你会怎么选?”
这历来都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一个赋予自己生命,一个滋养自己的血肉,无论选哪边都不公平。
可是——
“为什么要选?”谢云昭问道,神情疑惑,表示不理解:“没有人让你选。”
顾婉一愣:“可我是陈家姨母的孩子,还能继续待在顾家吗?”
“为什么不能?又没有人赶你走。”
顾婉挠挠头:“养我要花钱。”
她以前对钱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家里的吃穿用度,花的钱阿娘也不会让她看见,她对于养家要花多少钱毫无概念。
直到她跟着绿夏姐姐开始学习看账,染坊里供应每个在染坊干活的伙计染工吃食,这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山河坊的饭堂虽然相比于其他地方吃得算好的,但其实那些饭食并不是什么精贵的食材,都是普通人家里也能见到的家常菜,更不是顿顿都有肉,仅限于让人吃饱。
单看一个人每日花费似乎并不多,可日积月累之下,就不是小数目了,更遑论有这么多人。
她不禁算了算自己,这十年里,吃的穿的用的,花了阿娘多少钱?
算不清,可一定不少。
她并非顾家的孩子,既然已经找到了亲生母亲,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花着别人的钱,怎么想怎么都过意不去。
谢云昭被她脑袋瓜里的想法逗笑,伸出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你我们还是养得起的,你不好意思花你阿娘的钱,那还不简单?我找你亲娘要钱再来养你也是一样的,她定然乐意得很。”
顾婉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既然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谢云昭也不瞒着她了,将陈芸和宋兰的想法告诉她。
“你阿娘和你亲娘的意思,不论你选择跟着谁一起生活,她们依然当你是亲生女儿,难不成你姓了陈?顾家这边就不走动了?不来往了?或者依然选择姓顾,陈家的亲生母亲就不认了?”
顾婉忙摆手:“怎么会?阿娘永远都是我阿娘,陈家的……娘也是我娘,血缘之亲哪能说断就断?”
她一声“娘”叫得迟疑而惶恐。
“那不就得了?别人都只有一个娘,你有两个娘疼你还不好?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谢云昭理解她的惶恐,突然得知养育了自己十年的母亲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是捡来的孩子,换成谁也不可能立刻就接受。
顾婉和宋兰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自然不是相识短短几个月的陈芸能比的,她年纪又小,从此以后要叫另一个人“娘”,会觉得不安很正常。
谢云昭摸摸她冰冰凉凉的脸:“别担心,有我呢,我去和她们说,你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顾婉鼻子酸了酸,忍不住上前抱住谢云昭的腰,头埋进她怀里蹭了蹭:“阿嫣姐姐,你最好了。”
谢云昭环住她的肩,摸了摸她的头发。
天边的星星闪着莹润的光芒,冷眼看着人世间的喜乐悲欢。
谢云昭在青阳村待到大年初三,便回了城中。
山河坊正月初六便要开门营业,她需要提前去做准备。
除此之外,她还要去给老师拜个年。
杜妈妈和绿夏以及流霜跟着她回到了城里。
青阳村的顾宅本来就不是很大,家里本来之前就住不下,又加了三个人,更显拥挤,夜里冷得很,又不能打地铺,怕着凉,只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
好在冬天挤在一起,挺暖和,睡得还算可以。
但挤着总归不舒服,所以谢云昭回了城,顺便将这三个也带了回去。
宋莲几人则还留在村里,继续忙着走亲戚。
顾宅里冷锅冷灶,房间里更是冷得像冰窟。
杜妈妈忙上忙下生火,摆了几个火盆在房里,这才渐渐暖和起来。
谢云昭和绿夏一起出门备年礼。
大过年的,必然是各处走动,她怕老师不在家跑个空,便让绿夏先去递了拜帖。
正月初五一早,便提着年礼上了雪堂先生家的门。
“秦小娘子,快请进,先生等您好久了。”阿生热情道,搓着手引着她到了堂屋。
堂屋门口挂着厚厚的帘子,谢云昭将年礼交给阿生,掀帘进屋,暖意铺面而来,融化一身寒气。
“先生,秦小娘子到了。”阿生通报过后便退了下去。
谢云昭解开斗篷,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转过屏风,一眼看到坐在雪堂先生下首喝茶的王以安。
雪堂先生先生对谢云昭招手:“快过来坐,烤烤火去去寒气。”
谢云昭上前施礼,说了几句拜年的吉祥话。
又同王以安互相行了礼,方才坐下。
谢云昭这才看到火盆上架了个铁架子,铁架子上放着个铁盘子,铁盘子里散落着些核桃栗子,还有两个橘子。
而火盆旁还有个小小的红色泥炉,泥炉上,同样小但精致的铜壶冒出一串白气,壶盖被顶起又落下,发出铿铿答答的声响。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王以安说道。
说着提起铜壶,动作娴熟地泡茶。
雪堂先生将桌上装着果脯的盘子递给谢云昭,问她道:“没在城里过年?除夕那夜的烟花很好看,你不是最爱看烟花?可惜这回没看到。”
谢云昭抓了把果脯,笑道:“七娘她们得回村里祭祖,我跟她们一起在村里过的年,村里也放烟花了,我看到了,也很好看。”
“村里?放烟花?”
雪堂先生将盘子塞进她怀里,是以她拿着吃,对于村里放烟花表示惊讶。
“哪家乡绅这么豪气?”
谢云昭露出白白的牙,干笑道:“我放的。”
雪堂先生:“……”
他瞥着谢云昭:“你钱多?”
不是还欠着几千贯的账吗?有免费的不看,非得自己花钱。
谢云昭眨眨眼:“热闹嘛,我以前过年都有烟花看,今年没有看到,我爹娘在天上看见了会伤心的。”
王以安眉头动了动,抬头看了谢云昭一眼。
听她提及爹娘,雪堂先生沉默一瞬,拿小锤子砸开一个核桃递给谢云昭:“就你有理。”
谢云昭笑盈盈剥核桃吃。
王以安递上茶盏。
“王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谢云昭双手接过,一面问道。
“腊月二十六。”
谢云昭点点头,松了口气,王以安前往宣州走的是水路,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回来则是逆流,就不如陆路快,再加上天气冷,路上走一两个月算是快的了,好在赶上了除夕夜,不然老师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年,那也太凄惨,而她作为学生,让老师一个人留在城里过年,也太不孝。
“王公子的解试想必是榜上有名了?”
王以安嘴角露出笑意:“不负叔父和先生教导。”
看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谢云昭便也放心问了:“头名解元?”
虽是疑问,语气却很确信。
王以安有些讶异于她的肯定,点头道:“是,秦小娘子神机妙算。”
谢云昭丢了颗果脯到嘴里。
“不是我神机妙算,你有先生这样的少年状元叔父,不考个头名说不过去了。”